谁的记忆在说话
移植了受害者大脑的我,开始频繁梦见凶杀现场。
每一次闭眼,都能看到那把锤子举起又落下。
心理医生说这只是移植后的应激反应。
直到我在镜子里看到另一张脸,用不属于我的声音说:
“谢谢你替我完成完美犯罪。”
---
又是那个声音。
先是一阵黏腻的湿响,像什么东西在浸饱水的海绵里搅动,然后是沉闷的、一下下的撞击声,钝重得让人胸口发闷。最后,总是伴随着一种类似金属刮擦骨头的尖鸣,戛然而止。
林守猛地睁开眼,视线花了半秒钟才对准天花板上熟悉的模糊纹路。冷汗浸湿了额发,紧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。心脏在胸腔里擂鼓,咚咚声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黑暗浓郁,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城市边缘的、稀薄的霓虹光晕。
他慢慢坐起身,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。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着:03:17。几乎分秒不差。
自从三个月前接受了那次关键的脑组织移植手术,从濒死的边缘被拉回,这些“声音”就如影随形。它们比影像更先到来,在他沉睡的脑海里,构筑出一个他从未亲眼见过的血腥现场。
起初只是模糊的杂音,像信号不良的旧收音机。近一个月,却变得越来越清晰,清晰到他能分辨出那撞击声里细微的骨裂音,能“听”出锤头带起的风声。
是的,一把锤子。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确定,但意识深处就是知道,那发出沉闷撞击声的,是一把锤子。
他的救命恩人,或者说,他如今一部分大脑的捐献者——陈国明,一位在入室抢劫案中不幸遇害的中学教师。警方报告写得简洁:头部遭受钝器多次重击,当场死亡。凶手尚未落网。
林守甩了甩头,试图驱散脑海里自动勾勒出的画面。他掀开被子,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,走向洗手间。
冰凉的水泼在脸上,带来短暂的清醒。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,抬头看向镜子。
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,眼窝深陷,瞳孔因为惊悸尚未完全平复而显得有些涣散。这是他,林守,二十九岁,刚刚捡回一条命的幸运儿。
他凑近了些,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。手术留下的疤痕隐藏在发际线里,肉眼几乎看不见。除了略显憔悴,这张脸和手术前似乎没有太大不同。
除了……眼神?
他说不上来,总觉得那瞳孔深处的某些东西,变得有些陌生。是经历了濒死体验后的沉淀,还是……
他不敢深想。
“创伤后应激障碍,林先生。”心理医生赵明推了推金丝眼镜,语气温和而笃定。他的办公室采光极好,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,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。“你经历了一次重大手术,身体接纳了来自他人的组织。你的大脑在尝试整合这些‘外来’信息,同时,你对捐献者遭遇的知情,很可能在潜意识里构建了这些……场景。这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,它在试图理解、消化强烈的负面刺激。”
林守张了张嘴,他想说,那些声音太真实了,真实到不像虚构。他想说,他不仅仅知道捐献者死于锤击,他甚至开始能“感觉”到挥动锤子时,手臂肌肉那种紧绷的、蓄满力量的收缩感。
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。只是点了点头,接受了一份新的、剂量调整过的镇静药物处方。
日子在药物制造的昏沉与夜晚清晰的噩梦间拉扯着前行。
声音开始有了画面。
梦境不再是一片漆黑。他“看”到一只举起的手,骨节粗大,皮肤粗糙,握着一把木质手柄、金属头沾着暗红污迹的锤子。视角是仰视的,带着一种无法动弹的绝望。锤子举起,落下,举起,落下……伴随着每次撞击,视野会剧烈地晃动、变暗,仿佛信号不稳定的老旧电视。
他看不到挥锤的人,只能看到那只手和那把凶器,循环往复。
他开始害怕睡觉。咖啡一杯接一杯,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。白天精神恍惚,工作时屡屡出错。同事关切地询问,他只推说手术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。
他尝试过在清醒时,凭借记忆画出那把锤子。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,一个清晰的形象逐渐浮现——木柄靠近金属头的位置,有一道深刻的、倾斜的划痕,像是被什么利器砍过。画完的瞬间,他盯着那幅素描,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。
这太详细了。详细得不像是想象。
他偷偷搜索过关于陈国明遇害案的新闻报道。信息很少,警方未曾对外公布凶器的具体细节。他画上的那道划痕,更是从未提及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:这些,会不会是陈国明临死前,通过视神经烙印在大脑皮层最后的影像?而现在,这些影像,通过移植的组织,传递给了他?
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。
镜子里那个熟悉的自己,似乎也越来越模糊。有时他只是匆匆一瞥,会觉得镜中人的嘴角牵起一个陌生的、冷漠的弧度。定睛看去,却又一切正常。他归咎于失眠和过度疲劳。
直到那天晚上。
他又一次从锤击的噩梦中惊醒,浑身被冷汗湿透。心脏狂跳不止,喉咙干得发痛。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,拧开水龙头,用双手接住冷水,不断拍打自己的脸,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血腥感。
水流声哗哗作响。
他抬起头,看向镜子。
镜子里,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。眼神空洞,疲惫。
然后,毫无征兆地,镜中影像的嘴角,开始一点点地向上扯动。那不是他的表情!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、带着几分嘲弄、几分残忍的冷笑。
林守浑身僵住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紧接着,他听到一个声音。低沉,沙哑,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、黏腻的质感,清晰地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:
“看清楚了吗?那把锤子。”
林守猛地后退,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他惊恐地瞪大眼睛,死死盯着镜子。
镜子里,还是他那张脸,惨白,写满了惊骇。那个诡异的笑容消失了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极度疲劳产生的幻觉。
但那个声音,那个不属于他的声音,还在耳蜗深处回荡,带着冰冷的余韵。
“啊——!”
一声短促的惊叫冲破喉咙,又被他死死捂住嘴压了回去。他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
不是幻觉。
那绝对不是幻觉!
接下来的几天,林守活在一种极度的恐惧和割裂感中。他不敢照镜子,甚至回避一切能反光的东西。那个沙哑的声音不再出现,镜中的异象也消失了,但他能感觉到,“他”还在。像潜伏在深海下的暗影,无声无息,却无处不在。
他试图联系赵明医生,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。诊所的前台只说医生临时有事,暂停接待预约。
一种被孤立、被窥视的感觉紧紧攫住了他。
他开始疯狂地搜集一切与陈国明相关的信息。通过网络,通过有限的新闻报道,甚至试图联系陈国明生前的同事或朋友,但都一无所获。陈国明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,涟漪散去,再无痕迹。
直到他在一个本地论坛的极其冷僻的版块,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帖子。帖子标题是:“寻找父亲遗物——一把旧锤子”。
发帖人的id是“迷失的羔羊”。帖子内容大致是说,他的父亲(未具名)生前是一名木工,有几把用了多年的工具,其中一把锤子在父亲去世后莫名失踪。家人遍寻不获,怀疑是否被不识货的人当做废品拿走。帖子描述那把锤子:老式,木质手柄因长年使用变得光滑深红,金属锤头靠近手柄的位置,有一道明显的、倾斜的利器划痕。
帖子下面附了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,一把锤子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。
林守的呼吸停止了。
就是他画上的那一把。分毫不差。
发帖时间,是在陈国明遇害前两个月。
“迷失的羔羊”……陈国明是中学教师,教语文,据说性格温和,颇受学生爱戴。一个教师,怎么会有一个自称“木工”的父亲?或者,这根本就是另一个人?另一个拥有同样特征锤子的人?
巧合?还是……
林守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,混乱不堪。如果这把锤子不属于陈国明的父亲,那“迷失的羔羊”是谁?他寻找的,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遗物吗?
那个沙哑的声音,那句“看清楚了吗?那把锤子”,再次在他脑海里响起,带着冰冷的戏谑。
他颤抖着手,尝试给“迷失的羔羊”发送私信。措辞谨慎,表示自己对旧工具有些兴趣,询问是否还有更多照片,或者能否告知其父亲更多信息,比如姓名、生前住址等。
信息发出去后,石沉大海。
等待回复的每一分钟都变得无比煎熬。林守坐立难安,他需要做点什么,必须做点什么。他不能就这样被那个潜藏在体内的“幽灵”逼疯。
他翻出之前就诊的记录,找到了赵明诊所的地址。既然电话打不通,他必须当面去见赵医生。也许,只是也许,赵医生能看出些什么,能给他一个解释,哪怕只是更强烈的镇静剂。
傍晚时分,天色阴沉,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林守裹紧外套,拦了一辆出租车,报出地址。
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行驶,窗外的景物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。林守靠在后座,疲惫地闭上眼,试图整理思绪。
赵明……心理医生……他对自己移植的情况似乎异常关注,每次问诊都问得极其详细……
等等。
林守猛地睁开眼。
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闪电般划过脑海。
第一次去赵明诊所时,他在候诊室的书架上,看到过一本插着书签的《木材加工与工具维护》。当时并未在意,只当是医生的个人兴趣。
一个心理医生,看这种书?
还有,赵明诊所的装修……他之前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,现在想来,是候诊室角落里摆放的那个小书架。材质是深红色的实木,边缘有手工打磨的痕迹,风格与诊所整体的现代简约风格格不入。当时赵明怎么介绍的?哦,说是“一位朋友亲手做的”。
深红色的实木……光滑的木质手柄……
心脏再次狂跳起来,这一次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接近真相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。
他催促司机开快一点。
赶到赵明所在的医疗大楼时,雨下得更大了。林守冲进大厅,电梯缓慢上升的数字让他心急如焚。
终于,电梯在心理诊所所在的楼层停下。门开了,走廊里空无一人,光线昏暗,只有尽头赵明诊所的门口,透出一线灯光。
诊所的门虚掩着。
林守放轻脚步,走到门口。他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谈话声,一个是赵明,另一个声音……有些耳熟,但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。
“……必须尽快处理掉……他好像开始怀疑了……”是赵明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“怀疑什么?一个靠着你的药才能睡着的废物能做什么?”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他,声音沙哑,低沉。
林守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。
这个声音!就是这个声音!那天晚上在镜子里听到的沙哑声音!
他透过门缝,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望去。
赵明背对着门口,站在办公桌后。他对面站着一个男人,身材高大,穿着深色夹克,因为角度问题,林守只能看到他的侧后方。
但那个男人的右手,随意地搭在桌沿上。
骨节粗大,皮肤粗糙。
和林守梦中看到的,那只握着锤子的手,一模一样。
林守屏住呼吸,一动不敢动。
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。
“他最近在打听一把锤子!还在网上联系了人!”赵明的声音提高了些,“我早就说过,这种方法太冒险!大脑的信息残留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……”
“闭嘴!”沙哑声音的男人低喝道,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?当初要不是你搞砸了,我们至于用上‘完美犯罪’这步棋?找个人移植他的脑子,把水搅浑?”
完美犯罪……移植脑子……把水搅浑……
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,重重敲在林守的心上。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我只是……只是想帮他摆脱嫌疑,没想到……”赵明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现在怎么办?如果他真的想起了什么……”
“想起?”沙哑声音冷笑一声,“他想起多少,就让他‘忘记’多少。就像当初处理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师一样。”
陈老师……陈国明……不是因为入室抢劫……是因为他“多管闲事”?
林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有叫出声。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,软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。
原来,根本没有什么随机抢劫。陈国明是因为发现了这两个人的某种秘密而被灭口。而自己,这个幸运的接受了他大脑移植的“幸运儿”,从一开始,就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?一个用来扰乱视线的工具?一个可能承载着证据的、活着的“证物”?
所以赵明才会那么“巧合”地成为他的心理医生,所以才会给他开那些让他精神恍惚、无法清晰思考的药物……都是为了监视他,控制他,必要时……让他“忘记”?
那个沙哑声音的男人,就是真正的凶手!
他必须离开这里!马上!
林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扶着墙壁,踉踉跄跄地冲向电梯。按下按钮的瞬间,他听到身后诊所的门被猛地拉开。
“谁?!”是赵明惊疑的声音。
林守没有回头,冲进刚刚打开的电梯,疯狂地按着关门键。在电梯门合拢的缝隙里,他看到了那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转过来的脸。
一张完全陌生的,带着戾气和杀意的脸。
还有赵明那张惨白的、写满惊恐的脸。
电梯下行。
林守靠在轿厢壁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缠紧了他的心脏,几乎让他窒息。
他冲出医疗大楼,漫无目的地跑进雨幕中。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稍微驱散了一些脑海里的轰鸣。
他该怎么办?报警?证据呢?他的噩梦?镜子里的话?还是他偷听到的、毫无凭据的对话?谁会相信一个依赖精神药物、刚刚经历过脑部移植手术的人的话?赵明完全可以反咬一口,说他精神错乱,臆想症发作。
回家?那里绝对不安全。赵明和那个凶手肯定已经知道他在调查了,他们绝不会放过他。
无处可去。
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,在雨夜的街道上游荡。最后,他躲进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廉价网吧,开了一台最角落的机器。
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,又冷又难受。但他顾不上了。
他登录了那个本地论坛,手指颤抖着点开私信界面。
“迷失的羔羊”回复了!
时间就在半小时前。
“你是谁?为什么对这把锤子这么感兴趣?”
林守盯着那行字,心脏狂跳。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手指不再颤抖,敲下一行字:
“我知道这把锤子在哪里。它可能和一起案子有关。请告诉我,你父亲是谁?他是不是叫陈国明?”
信息发送成功。
等待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网吧里烟雾缭绕,充斥着键盘的敲击声和年轻人的叫骂声。林守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远去,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窗外无尽的雨声。
几分钟后,回复的提示音响起。
“你弄错了。我父亲叫李根生,是个木匠,三年前就去世了。那把锤子是他最喜欢的工具,失踪很久了。什么案子?”
李根生……不是陈国明。
林守愣住了。
难道他的推测全错了?这把锤子和陈国明的死无关?那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?为什么赵明和那个凶手的对话会提到“处理”和“多管闲事的老师”?
等等。
李根生……木匠……三年前去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