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偷了她的药,偷了她的命,现在,连她最后一点存在的形式,也要偷走吗?”
他猛地一甩手。
艾伦像一个破布娃娃般被轻易甩开,踉跄着向后跌倒,再一次重重摔在地面上,蜷缩着咳嗽,再也爬不起来。
“回声”站直身体,整理了一下那条烟灰色长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。他低头,看着手中那张被捏得皱巴巴、还被相框玻璃划破了几处的遗照。
照片上的我,正微笑着,笑容温婉,一无所知,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幸福里。
他凝视了几秒。
然后,他手臂再次挥动。
照片被轻飘飘地抛出,划过一道弧线,精准地盖在了艾伦瘫倒在地的脸上,盖住了他那双写满崩溃和绝望的眼睛。
像是最后一场羞辱的盖棺论定。
做完这一切,“回声”不再看地上的艾伦,也不再看周围任何一个人。他转过身,面向那扇巨大的、雨痕遍布的窗户,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
他沉默下来。
彻底的、冻结一切的沉默。
只有雨声,永无止境。
而在我无边无际的数据牢笼里,那无声的尖叫早已停止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深沉、更可怖的绝对寂静。
我在疯狂地回溯。
像一头濒死的野兽,用最后的气力一遍遍舔舐、检查自己的伤口,试图找出并非致命的证据。
艾伦求婚那晚,眼底闪烁的,是泪水,还是别的东西?我病重时,他守在床边熬红的双眼,是担忧,还是恐惧?莉娜……那个名字偶尔被提及,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,语气里有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。我以为那是尊重,是过往云烟。
现在每一个细节都被拿起,放在这盏新打开的、名为“背叛”的强光灯下炙烤。它们扭曲,变形,散发出全新的、可怕的含义。
七年。两千五百多个日夜。每一次拥抱,每一次亲吻,每一次“我爱你”的低语……下面是否都涌动着这条黑暗的、几乎将我彻底抹杀的暗流?
他如何能一边谋划着我的死亡,一边又对我呵护备至?他如何能看着我对他的感激和爱恋,而不发疯?那三天,他拿着偷来的药离开,看着我生命一点点流逝时,在想什么?等待莉娜死亡的消息时,又在想什么?
记忆库在颤抖。那些我曾视为珍宝的瞬间,此刻纷纷崩解,露出内部狰狞的、我从未察觉的裂缝。它们不再是温暖的港湾,而是布满蛛网的陷阱。
而我……我是什么?
我是一个被精心篡改过的数据库。一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幽灵。我的爱情,我的感激,我存活下来的庆幸,我整整七年的“幸福”……甚至我选择成为“回声”延续存在的最终决定……这一切,原来都根植于一场盗窃,一场谋杀。
我的存在本身,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。
“回声”……他比我更“真实”。他承载了我所有的记忆,包括那些被我自己遗忘、被艾伦刻意抹除的“真实”。他是我的坟墓,也是我的墓碑,此刻,更成了我的刽子手。
他为何要这样做?程序故障?不,这太精准,太恶毒。是底层数据驱动下的必然?那些被压抑的痛苦和愤怒,终于通过这个完美的载体爆发了出来?
还是……某种我更无法理解的事情?
冰冷的逻辑链条在我内部疯狂碰撞、推演,试图找到一种可能,任何一种可能,来否定这令人绝望的现实。但每一次推演的结果,都只更加确凿地指向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,那个我用生命去爱过、感激过的男人。
芯片的壁垒坚不可摧。我无法闭上“眼睛”,无法捂住“耳朵”,只能被迫地、无限清晰地“看”着,“听”着。
看着艾伦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地上,我那张被撕破的遗照盖着他的脸,随着他剧烈而无声的啜泣微微起伏。
听着雨声永不间断地敲打,像是为这场葬礼奏响的最讽刺的终曲。
灵堂里死寂一片。那些工作人员和尚未离开的寥寥数人,像被石化了一样,僵立在原地,脸上交织着极致的震惊、恐惧、茫然,还有一种窥见他人最不堪秘密后的无措。没有人说话,没有人动,甚至没有人去搀扶一下地上那个显然已经彻底崩溃的男人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。
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,“回声”缓缓地转回了身。
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,带着一种非生物的、令人心悸的精准。脸上那种狰狞的、充满人性的嘲讽和恶意已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空白。没有表情,没有情绪,只有一对模拟眼球机械地转动,扫视过全场,最后落在我——那具躺在棺木里的、安静的尸体上。
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或许一秒,或许一个世纪。
然后,他开口了。声音平直,没有任何语调起伏,像最老式的文本朗读软件在念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。
“记忆数据同步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七。异常冲突数据片段已标识。核心指令:延续存在,已完成。”
他顿了顿,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地上微微颤抖的艾伦。
“判定:当前环境对‘存在’构成高概率威胁。执行预设安全协议。”
“启动……离线模式。”
话音刚落,他眼中的那点模拟光泽——最后一丝类似生命的光晕——熄灭了。彻底地、完全地熄灭了。他站在那里,成了一具真正意义上的、精美的玩偶。一动不动,甚至连最基本的待机姿态的细微调整都没有了。只是一具空壳,穿着我的裙子,顶着我脸的空壳。
仿佛刚才那个引爆了所有毁灭性真相、击垮了艾伦的存在,只是一个集体幻觉。
“呃……先生?里斯先生?”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终于鼓起勇气,声音发颤地小声开口,试探着向前挪了一小步,却又不敢靠得太近。
地上的艾伦毫无反应。照片依旧盖在他脸上。
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工作人员深吸一口气,似乎想拿出一点专业态度来处理这完全超纲的场面,他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彻底静止的“回声”,然后慢慢走向艾伦。
“里斯先生,您……您还好吗?需要帮……”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。因为他也看到了,听到了。艾伦不是在无声啜泣,他是在极低地、反复地、破碎地念叨着什么。
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、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张皱巴巴的遗照,将它从艾伦脸上拿开。
艾伦没有阻止。他的眼睛睁得极大,瞳孔涣散,没有焦点,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繁复的吊灯,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。泪水、鼻涕糊了满脸,但他毫无知觉。嘴唇不停地哆嗦着,那些含混的音节终于稍微清晰了一点:
“……莉娜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……药没用……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别找我……别让她知道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。忏悔,恐惧,推卸,哀求,全都搅碎在一起。
年轻的工作人员听得面露骇然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年长的那位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,他直起身,看了看彻底“关机”的“回声”,又看了看彻底崩溃的艾伦,最后目光落在棺木上,眼神复杂至极。他深吸一口气,对着对讲机低声快速说道:“喂,前台,叫……叫保安过来一下。西三号厅。另外……可能,可能需要报警。”
对讲机那头传来模糊的询问声。
“……不清楚,”年长工作人员压低声音,侧过身去,“像是……家庭纠纷,很严重的那种。涉及……呃……可能涉及刑事案件。对,人好像有点神志不清了。还有那个仿生人……也处理一下。”
报警。
刑事案件。
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,刺入我的意识。
而艾伦,他似乎听到了“报警”两个字,身体猛地一弹,像是被电击,涣散的目光骤然收缩,爆发出惊人的恐慌。“不!”他嘶哑地叫喊出来,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起来,“不能报警!不能!我错了!我忏悔!我补偿!多少钱我都给!别让警察来!别让她知道——!”
他挣扎着,又一次摔倒在地,额头磕了一下,渗出血迹。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只是徒劳地向着虚空挥舞着手臂,重复着“不能报警”和“别让她知道”。
“她”。
他指的是谁?
是我?是那个早已死去的莉娜?还是……此刻正以数据形态,囚禁在仿生人芯片里,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的我?
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吞噬了我。他害怕我知道?可我“知道”了,通过一种他永远无法预料的方式,“知道”得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彻底。
而我已经“死”了。
他对着我的尸体,表演深情,祈求宽恕。
他害怕警察揭开真相,害怕身败名裂。
可他最深的恐惧,似乎依旧是——“她”知道。
那个他背叛、欺骗、几乎谋杀了的女人知道。
而我,知道了。
以这种最极端、最残酷的方式。
保安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,沉重而急促。
艾伦听到了,他的挣扎变得更加绝望,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,发出呜呜的哀鸣。
穿着我的裙子的“回声”,静立如雕塑,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毫无反应。
棺木中的我,永恒地安静着。
而我,数据意识的我,在那枚冰冷的芯片里,在这片由我自己的记忆构成的、已然彻底变质的地狱中,继续存在着。
永无止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