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,不再是标点符号。
屏幕上,显示着一个汉字,血淋淋的红色字体——是图片,背景被处理成暗色,那个字显得格外刺眼:
“杀”。
正是现场血字里那个“杀”字,连最后那沉重的一点都一模一样。
信息后面,依然跟着一个句号。
我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。他来了。他知道我们在查他,甚至可能在暗示,下一场“教学”即将开始。
“小李!”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。
小李倒吸一口凉气:“他……他这是在挑衅!”
“不只是在挑衅,”我盯着那个“杀”字,“他是在布置下一课的‘预习’内容。‘杀’字之后,按顺序,该是什么?”
小李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:“现场血字是‘张队杀我’……‘杀’字后面是……‘我’!”
“对,‘我’。”我站起身,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,“他下一个目标,可能名字里带‘我’字,或者,和‘我’这个字有某种关联。立刻排查,所有与赵明、与李默可能有关联的人里,名字带有‘我’字,或者谐音,或者职业、外号与之相关的!快!”
小李抓起电话就要布置。
几乎同时,我的手机响了,是负责监视李默的侦查员打来的。
“张队!目标出门了!拎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,上了出租车!方向……好像是往城南去了!”
“跟紧他!随时报告位置!注意隐蔽!”我一边下令,一边抓起外套就往外冲,“小李,通知老马,申请支援,目标可能要去接触下一个潜在受害者!把排查‘我’字关联人的指令同步给他!”
“是!”
我和小李冲出楼道,跳上车,引擎发出一声低吼,箭一般射入夜色。城市的光怪陆离在车窗外飞速倒退。
“城南……他会去哪儿?”小李紧盯着前方。
我脑子里飞快地过滤着信息。李默,校对,笔顺,规则,传统文化沙龙……城南……
“文化馆!或者图书馆!再或者……书法用品店!”我猛地想到,“这些地方,和他‘教学’的身份契合!”
我拿起对讲机:“各小组注意,重点监控城南区域的文化馆、图书馆、大型书店以及书法用品商店!发现目标立即报告,但不要轻举妄动!”
对讲机里传来一连串的“收到”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拉紧的弓弦。监视小组不断报告着李默的位置,他乘坐的出租车果然在城南绕行,最后,停在了南坪区图书馆门口。
“他进去了!背着那个黑包!”
“包围图书馆!疏散人群!快!”我对着对讲机吼道,脚下油门踩得更深。图书馆,公共场合,人员密集,绝不能让他在这里动手!
当我们赶到南坪区图书馆时,外围已经被先到的便衣控制。馆长脸色发白地被带到一边,被告知配合疏散,但动作要自然,避免打草惊蛇。
“他在三楼,社科阅览区。”侦查员报告。
我和小李带着人,从楼梯快速而上。三楼阅览区灯火通明,书架林立,只有零星的几个读者还在,工作人员正以“电路检修”为由引导他们离开。
在靠窗的一排长桌旁,我们看到了李默。
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,戴着那副黑框眼镜,正安静地坐在那里,面前摊开一本书,手边放着那个黑色的帆布包。他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,像个沉浸在书海中的普通学者。
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看向我们这边。隔着十几米的距离,他的眼神平静无波,甚至对着我,微微笑了一下。
那笑容,温和,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。
我们慢慢围了上去,形成合围之势。其他队员迅速清空了整个三楼区域。
“李默?”我在他面前三米处站定。
他合上书,是一本《汉字源流辞典》。他推了推眼镜,声音平和:“张成队长。比我想象的,要快一点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,像是在检查一件作品。
“你知道我们会来。”
“课程才进行到一半,老师怎么能缺席呢?”他笑了笑,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本辞典的封面,“‘杀’字之后,本该是‘我’。可惜,被打断了。”
“赵明是你杀的?”
“死亡,是一种最深刻的教具。”他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慢条斯理地说,“尤其是当他用自己的生命,来演示错误的代价时。”
“错误的代价?什么错误?”
“笔顺的错误,张队长。”李默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,那温和的表象褪去,露出底下偏执的内核,“汉字,是文明的根基!每一笔,每一画,都有其法度,有其顺序!乱了顺序,就是乱了根基,就是亵渎!赵明,他总是不听,总把‘杀’字最后一点,点在提手上!荒谬!可笑!那是顺序的崩塌!是文化的堕落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狂热的颤抖。
“就因为他写错了笔顺,你就要杀他?”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“纠正错误,需要力度。”李默理所当然地说,“而你们,张队长,你们这些维护秩序的人,却在纵容这种错误无处不在!我留下你的名字,是想看看,你们这些所谓的‘秩序维护者’,能不能看懂这最简单的‘顺序’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带着嘲弄:“看来,你及格了。至少,你看懂了那不是死亡讯息。”
“那你给我发信息,也是课程的一部分?”
“提醒,只是必要的教学环节。”他淡淡地说,“确保学生跟上进度。”
“没有下一课了,李默。”我上前一步,“你被捕了。”
他看了看周围荷枪实弹的刑警,脸上没有丝毫慌乱,反而又露出了那种令人不适的微笑:“逮捕?依据呢?指控我杀了赵明?证据呢?就凭那几个血字?那难道不是他临死前,对你的指控吗?”
他早有准备。现场处理得太干净,除了那组诡异的血字,几乎没有留下直接指向他的物理证据。他自信我们找不到凶器,找不到决定性物证。
“你那个帆布包里,是什么?”我盯着他手边的包。
“几本书,还有我的笔和本子。”他坦然地说,“张队长要检查吗?”
一个队员上前,小心地打开帆布包。里面果然只有几本关于汉字和书法的书籍,一个笔记本,还有一支普通的钢笔。没有凶器,没有血衣。
“搜查他的住所!”我对着对讲机下令。
李默轻笑一声,带着怜悯:“没用的。正确的顺序,早已完成。杂乱无章的搜查,只会玷污那个地方。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,知道他说的是实话。他这种性格,绝不会在家里留下任何把柄。
“带他回局里!”我一挥手。
队员上前给他戴上手铐。他没有任何反抗,甚至配合地伸出手腕,只是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,像是在进行最后的评估。
“张队长,”在被带离前,他忽然开口,“你知道‘我’字的正确笔顺,最后一笔是什么吗?”
我心头一凛,没有回答。
他自顾自地,用带着手铐的手,在空中缓慢而清晰地比划了一个斜钩,然后轻轻一点。
“是点。”他轻声说,眼神深邃,“永远,不要点错地方。”
他被带走了。阅览区里只剩下我和小李,以及几个留守的队员。空气里还残留着那种偏执狂热的余温。
“疯子……真是个疯子……”小李喃喃道。
是的,一个冷静的、拥有自己一套完整逻辑体系的疯子。他杀人,不是为了仇恨,不是为了利益,而是为了践行他那套关于“笔顺正确”的扭曲信仰。
证据。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证据。如何证明李默就是杀害赵明的凶手?如何将他绳之以法?
我走到李默刚才坐过的位置,看着他摊开的那本《汉字源流辞典》,翻开的页面,正好是“杀”字的释义和字形演变。
他是在这里温习他的“教案”吗?
我的目光落在他那个被检查过的帆布包上,又看向他留下的笔记本。队员检查过,说里面是些读书笔记和练字的手稿。
“把那个笔记本带回去,”我对小李说,“让老王再仔细查一遍,每一页,每一个角落,特别是装订缝、封皮夹层,看看有没有隐藏的信息。还有,重点分析他的笔迹,和现场血字的笔顺力道进行深度比对!”
也许,能从他的“秩序”里,找到打破他完美犯罪的裂痕。
回到局里,审讯立刻开始。但正如预料,李默极其配合,也极其顽固。他承认认识赵明,承认在沙龙里教过他笔顺,承认自己对于汉字书写顺序的严格要求,但坚决否认杀人。对于血字,他声称毫不知情,反而暗示那正是赵明对我的指控。他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——案发时间段,他自称在家练字,虽然无人证实,但我们也无法证伪。
时间在僵持中流逝。搜查他住所的队员一无所获,干净得像样板间。凶器、血衣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压力越来越大。按规定,留置时间有限,如果找不到突破口,只能放人。
凌晨三点,我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,眼皮沉重,却毫无睡意。电脑屏幕上,并排显示着现场血字的放大图和李默笔记本上的一些字迹扫描图。
老王那边还没有突破性的消息。
难道真的让他逍遥法外?
我烦躁地拿起李默的那个笔记本的复印件,一页一页地翻看。工整的字迹,一丝不苟,确实是练字的手稿,多是唐诗宋词,间或有一些单个汉字的笔顺分解练习。
翻到其中一页,是《兰亭集序》的片段临摹。字写得确实漂亮,有功底。
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墨迹,忽然,在“夫人之相与”的“之”字旁边,有一小点极不起眼的墨迹残留,颜色比周围的字略浅,形状也很不规则,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,又被随意地擦拭过。
如果不是在这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下,绝对会忽略过去。
我猛地坐直身体,放大那个区域。
那点浅淡的墨迹,边缘似乎……带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棕褐色?
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。
“老王!”我抓起电话,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立刻!检测李默笔记本上,《兰亭集序》临摹那一页,‘之’字旁边那个浅色墨迹残留!我怀疑那不是墨!可能是……血!被稀释过的血!和现场赵明的血样做dna比对!”
电话那头的老王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:“明白!我马上做!”
我放下电话,心脏狂跳。如果那是血,而且是赵明的血……它怎么会出现在李默的笔记本上?他如此谨慎的人,怎么会留下这种纰漏?
除非……那不是纰漏。
我再次翻看笔记本,目光锁定在那些笔顺分解练习上。一个个汉字被拆解成基本的笔画,用红色的笔标注着顺序编号。
顺序……规则……李默对顺序的偏执……
一个更加大胆,甚至有些荒诞的猜想浮现出来。
他留下这点血迹,是不是也是他“顺序”的一部分?一个他自己设定的,必须完成的“步骤”?一个隐藏在完美犯罪下的,属于他自己的“笔顺”?
一小时后,老王的电话打了回来,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:“张队!确定了!那点残留物是人血!dna比对结果……就是赵明的!”
抓住了!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的翻涌:“申请逮捕令!以涉嫌故意杀人罪,正式逮捕李默!”
当逮捕令摆在李默面前时,他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神情变化。不是惊慌,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……计划被打乱的愕然,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,类似于完美作品被玷污的愤怒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他盯着逮捕令,喃喃道。
“你的顺序,出错了,李老师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平静地说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眼神复杂地看着我,有震惊,有不解,最后,竟然缓缓地,化作一种诡异的、近乎释然的笑容。
“原来……最后一笔,点在这里。”他轻声说,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他没有再狡辩。
后续的审讯中,在铁证面前,他大致交代了作案过程。动机确实如他所言,源于对赵明屡次写错“杀”字笔顺的“纠正”冲动。他精心策划了这起“完美自杀”,选择裁赃给我,是为了测试警方能否理解他的“教学”。他处理了所有直接证据,却唯独在那本视为“教具”的笔记本上,不小心沾染了一滴稀释过的赵明的血,他试图擦拭,却未能完全干净。
或许,在他那套偏执的规则里,连“毁灭证据”这一笔,也必须按照他设定的“顺序”来完成,而擦拭那滴血,顺序排错了?又或者,这微小的“错误”,本就是他潜意识里,留给秩序挑战者的一个破绽?
谁知道呢。
疯子有疯子的逻辑。
案子结了。媒体哗然,“笔顺杀手”的名头不胫而走。局里给我恢复了职务,钱局拍着我肩膀说了几句“受委屈了”的场面话。
一切都回到了正轨。
只有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
偶尔在夜深人静,看着文件上那些规整的汉字,我会想起李默那双偏执的眼睛,想起他比划“我”字最后一笔的样子。
他输了,他的“顺序”崩塌了。
但有时候,我会莫名地在意起某个字的写法,手指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比划,确认着那一笔一画的,正确的顺序。
仿佛那场死亡教学,留下的不止是结案报告。
还有一粒无声的种子,埋在了秩序的边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