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怀恩走到她身边,与她一同望着那远去的喧嚣与落幕的悲剧。
“阿鸾,”他声音平淡,“手段愈发老辣了。”
沈青鸾转过身,敛衽行礼,姿态恭顺,眼神却已能平静地与他对视:“全赖干爹栽培。”
裴怀恩伸出手,指尖拂过她耳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,动作亲昵得近乎诡异。他的指尖依旧冰凉。
“你要的,似乎不止这些。”
沈青鸾垂下眼睫,掩住眸底翻涌的黑色浪潮。
“干爹给什么,阿鸾便要什么。”
权力之路,如逆水行舟。她已无法回头,也不想回头。
扳倒贤妃后,沈青鸾在宫内的地位愈发超然。她虽无明确品级,但连四妃见她,也要客气地唤一声“阿鸾姑娘”。司礼监的公文,大半需经她手初步批红,方能送到裴怀恩面前定夺。她的话,在某些时候,甚至能影响皇帝的决策。
她与裴怀恩的关系,也变得愈发微妙。表面仍是上下属,她恭敬称他“干爹”,他偶尔唤她“阿鸾”。但私下里,他们更像是一对互相依存、又互相戒备的盟友。裴怀恩欣赏她的能力与狠辣,却也警惕着她日益膨胀的野心。而沈青鸾,倚仗着他的权势铺就自己的复仇之路,心底却从未忘记,眼前这个给予她一切的人,本质是那头能吞噬一切的猛虎。
暴君萧煜对她的兴趣,也日益浓厚。他开始绕过裴怀恩,直接召她问话,有时是询问宫务,有时是探讨经史,有时,只是隔着御案,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、探究的目光长久地注视她。
“沈青鸾,”他曾在一场宫宴后,带着微醺的醉意,拦住她的去路,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,“你跟在裴伴伴身边,倒是比那些木头美人有趣得多。”他的手甚至试图抬起她的下巴。
沈青鸾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,垂首敛目:“陛下谬赞,奴婢惶恐。裴公公教导奴婢尽忠职守,不敢有趣。”
萧煜盯着她,忽然哈哈大笑,笑声里却毫无温度:“好一个尽忠职守!朕看你,是只对裴伴伴尽忠吧?”
这话已是极重。沈青鸾跪伏在地,背脊渗出冷汗,却咬死不敢接话。
最终,是闻讯赶来的裴怀恩解了围,三言两语,将皇帝的注意力引到了新进的贡品上。但那次之后,沈青鸾知道,皇帝对她和裴怀恩的关系,已生了猜忌之心。而裴怀恩看她的眼神,也更深沉了几分。
复仇的名单,一个个名字被划去。最后剩下的,是地位最高、也最难撼动的一个——继后苏氏。苏皇后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江南世家,且在朝中素有贤名。前世,便是她最终给了沈青鸾那杯鸩酒。
要动皇后,需有雷霆万钧之势,且不能留下任何把柄。这需要时机,更需要一个,足以让皇帝都无法回护的罪名。
沈青鸾耐心地等待着,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。
她利用执掌部分东厂力量的便利,暗中搜集苏家与藩王往来、贪墨河工款项的证据,一点一滴,不动声色。她知道,裴怀恩同样想扳倒苏家,收回江南的财权与控制权。在这件事上,他们的目标暂时一致。
时机在沈青鸾“重生”后的第七年到来。
北境大旱,流民失所,而江南苏家把持的盐税、漕运款项,却屡屡以各种名目亏空,赈灾银子迟迟无法到位。朝堂之上,皇帝大发雷霆。
沈青鸾知道,机会来了。她将精心搜集的证据,通过裴怀恩的手,递到了皇帝面前。证据链完整,矛头直指皇后之父,当朝国丈。
皇帝震怒,下令彻查。
东厂缇骑四出,苏家墙倒众人推,无数罪证雪片般飞入宫中。其中,甚至包括了皇后曾暗中诅咒已故先太后,以稳固自己后位的“证词”。
坤宁宫被围。
那一夜,电闪雷鸣,暴雨倾盆。
沈青鸾撑着一把油纸伞,独自一人,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,一步步走向那座她前世只能仰望、最终却葬送了她的宫殿。
坤宁宫内,灯火通明,却弥漫着一股死寂。昔日尊贵无匹的苏皇后披头散发,跌坐在凤座之下,华美的凤袍沾满了灰尘。
她看到走进来的沈青鸾,眼中先是茫然,随即化为刻骨的怨毒。
“是你……原来是你这个贱人!”她嘶声道,挣扎着想扑过来,却被内侍死死按住。
沈青鸾缓缓收起伞,雨水顺着伞骨滑落,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。她走到皇后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在看一个死人。
“皇后娘娘,”她开口,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,“您还记得,建光七年的冷宫,那杯鸩酒吗?”
苏皇后猛地一震,瞳孔骤缩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你究竟是谁?!”
沈青鸾弯下腰,凑近她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轻轻地说:“娘娘,黄泉路冷,您走好。您苏家满门,很快就会来陪您了。”
苏皇后如遭雷击,死死瞪着沈青鸾,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。最终,她像是明白了什么,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,猛地挣脱内侍,一头撞向了旁边的蟠龙金柱。
血光迸溅。
沈青鸾直起身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具缓缓软倒的华丽躯体,看着那鲜血染红凤袍,漫过金砖。
殿外雷声轰隆,闪电划破夜空,瞬间照亮她苍白而冷漠的侧脸。
仇,终于报完了。
可她心底,却只有一片荒芜的空寂。
皇后薨逝,苏家倒台。朝堂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清洗。
裴怀恩的权势借此达到了顶峰,真正到了一人之下,万万人之上。皇帝对他愈发倚重,却也……愈发忌惮。
而沈青鸾,作为扳倒皇后的“功臣”,在裴怀恩的运作下,被皇帝破格任命为司礼监首席女官,掌印,秩同正三品。这是本朝开国以来,从未有过的殊荣。她搬离了司礼监的值房,有了自己独立的、奢华的宫苑。
她站在权力的顶峰,俯瞰着脚下匍匐的众生。可夜深人静时,她抚摸着腕间一道陈年旧疤,只觉得彻骨的寒冷。
这一夜,皇帝萧煜在御书房召见她。
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,光线昏黄。萧煜坐在龙案后,没有看奏章,只是拿着一杯酒,慢慢地喝着。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,眼下的乌青浓重,眼神却亮得骇人。
“沈青鸾。”他唤她,声音沙哑。
“奴婢在。”
“皇后死了。”他陈述道,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“是。”
“苏家也完了。”
“是。”
他抬起头,那双阴鸷的眼睛紧紧锁住她,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,有审视,有困惑,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狂热。
“这宫里,跟你作对的人,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。”他慢慢地说,像是试探,又像是陈述。
沈青鸾心头一凛,垂首不语。
萧煜忽然将酒杯重重顿在龙案上,酒液溅出。他站起身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龙袍的下摆几乎要碰到她的膝盖。
“告诉朕,”他俯下身,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将她笼罩,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,声音压抑着某种暴戾的情绪,“你到底要什么?权势?地位?还是……裴怀恩?”
他的话语如同惊雷,在她耳边炸响。
沈青鸾猛地抬头,对上皇帝那双几乎要噬人的眸子。心跳如擂鼓,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,又瞬间冷却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赋予她无上荣宠也曾赐她死亡的暴君,看着他眼中的疯狂与偏执,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御书房。
前世今生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,那些痛苦,那些背叛,那些挣扎求存,那些染血的算计……最终,定格在裴怀恩那张温润俊雅、却永远看不出真实情绪的脸上。
是他,在她最绝望时,给了她一条更绝望的路,却也给了她复仇的刀。
是他,亲手将她雕琢成如今这副模样。
她要什么?
她自己也不知道了。复仇之后,只剩虚无。或许,她只是想抓住一点什么,一点能证明她这扭曲而疯狂的一生活着意义的东西。
在皇帝那压迫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目光中,沈青鸾忽然笑了起来。那笑容极艳,极妖,带着一种破碎的、不顾一切的美。
她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,反而微微侧过头,目光穿过昏暗的殿宇,仿佛看向了司礼监的方向。
然后,她抬起手,用尽全身的力气,猛地抓住了皇帝龙袍的前襟——
“刺啦——!”
华贵无比的明黄色龙袍,被她硬生生扯裂了一道口子,金色的丝线崩断,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。
在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,她笑着,一字一句,声音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御书房:
“奴婢想要的……”
“是干爹亲手,为我缝制的——”
“凤冠。”
话音落下,整个御书房陷入一片死寂。空气仿佛凝固,连灯花的爆裂声都清晰可闻。
皇帝萧煜脸上的暴怒、困惑、疯狂,全都僵住了,转化为一种极致的、难以置信的愕然。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人,这个他自以为可以掌控,却始终看不透的怪物。
而沈青鸾,说完这句大逆不道、足以诛灭九族的话后,只是松开了手,任由那撕裂的龙袍布料垂落。她脸上的笑容未减,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慵懒,迎接着注定到来的、未知的狂风暴雨。
司礼监的方向,夜正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