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就在我看过去的那一瞬间,后排的车窗,缓缓地降下了一半。
一张脸,出现在车窗后面。
苍白,瘦削,下颌骨的线条清晰得有些嶙峋。嘴角却勾着一抹弧度,熟悉到让我血液倒流、灵魂战栗的微笑。
那双眼睛,隔着三层楼的距离,精准地捕捉到了阳台上的我。
目光相撞。
时间、声音、色彩,一切都在那一刻凝固、消亡。
是他。
林序。
他穿着下葬时那身挺括的黑色西装,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。他甚至对着我,微微歪了一下头,笑容加深,带着一丝戏谑,一丝冰冷,一丝来自坟墓深处的森然寒意。
仿佛在说:我回来了。
警车的后窗无声地升起,重新隔绝了那张脸,也隔绝了我整个世界最后的光亮。
我僵在阳台栏杆上,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铁艺花纹,抠得指节泛白。楼下的人群、警察、闪烁的灯光,全都褪成了模糊摇晃的背景板,只有那扇升起车窗,像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句号。
喉咙里堵着硬核,吞不下,吐不出,连呼吸都忘了步骤。心脏不是跳动,而是在胸腔里疯狂地、无声地撞击,快要碎裂成粉末。
是他。
真的是他。
那个我亲眼看着入殓,亲手……不,那个被泥土掩埋的人。那个日历上画着红圈的日子。那个我用了三年时间试图在记忆里模糊、篡改、埋葬的人。
他回来了。用一沓裸照,一句诘问,和一个从警车后座投来的、冰冷的微笑。
“温女士?”
陈警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他大概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,或者至少,看到了我的反应。“请你……”
我猛地转过身。
世界在眼前剧烈地晃动、旋转,陈警官的脸分裂成重影。阳台的门,客厅的灯,那些警察模糊的身影,全都扭曲成了怪诞的线条和色块。
支撑着我的最后一丝力气骤然抽离。我甚至没感觉到疼痛,只有身体撞击地板的沉闷声响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黑暗温柔地、彻底地吞噬了我。
……
意识像是沉在黏稠的沥青海里,挣扎着上浮,每一次探头都被无形的力量按回更深的黑暗。光怪陆离的碎片闪烁又湮灭:林序微笑的嘴角,警车旋转的红蓝光,打印体的冰冷字迹,还有漫天飘落的、我苍白扭曲的裸体,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。
猛地睁开眼。
刺鼻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。头顶是单调的白,带着网格状的天花板。不是我家。
我在医院。
这个认知像冰水泼在脸上,瞬间清醒了大半。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,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。喉咙干得冒火。
“醒了?”一个平静的女声在旁边响起。
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。一个穿着便服,神色冷静的中年女人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。她看起来四十多岁,短发利落,眼神锐利却不带压迫感,像是什么都看透了,又像是什么都不想放过。
“我姓秦,刑警队的。”她出示了一下证件,语气没有太多波澜,“医生说你急火攻心,加上低血糖,没什么大碍。”
记忆轰然回笼,碎片拼凑成完整的噩梦。照片。日历。背后的字。警车里的脸。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心脏,我猛地想坐起来,却一阵头晕目眩,又跌回枕头上。
“他……”声音嘶哑得可怕,“他……”
“谁?”秦警官放下平板,目光平静地看着我。
“林序!”我几乎是尖叫出这个名字,声音破裂,“他在楼下!在警车里!他看着我!他笑了!”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我死死盯着她,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认同的惊骇。
但她没有。她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。
“你看清楚了?”她问,声音依旧平稳。
“当然看清楚了!就是他!他没死!他回来了!”我激动得语无伦次,手指紧紧攥着白色的床单,“那些照片!是他拍的!是他寄的!他知道!他什么都知道了!”
“知道什么?”秦警官追问,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,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。
我知道……他知道我……
后面那个词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猛地闭嘴。汹涌的情绪卡在喉咙口,噎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肺叶像是要炸开。
一个护士闻声进来,看了眼监控仪器,又给我量了量体温,皱眉对秦警官低声道:“病人情绪不能太激动。”
秦警官点了点头。
护士给我倒了杯水,扶着我就着吸管喝了几口。温水划过干灼的喉咙,稍微缓解了不适,却丝毫无法温暖我冰冷的四肢百骸。
护士离开后,秦警官没有再追问那个致命的问题。她换了个方式。
“我们调取了小区和快递驿站的监控。”她打开平板,点开一段视频,将屏幕转向我,“寄件人很谨慎,选择了驿站的自助下单机器,投递时戴着帽子和口罩,看不清脸。身形看起来偏瘦削。”
监控画面模糊,那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身影低着头,快速操作着机器,然后将纸盒塞进投递口,全程不到一分钟。完全无法辨认。
“至于楼下那辆警车,”秦警官收起平板,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,“里面确实临时羁押了一名嫌疑人,是附近派出所刚抓获的一个惯偷,顺手牵羊了几户人家。带回来指认现场。他体型和林序先生有几分相似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我脸上。
“车窗玻璃是单向的,从外面看不到里面。温女士,你当时情绪极度激动。”
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,缓慢地浇灭了我沸腾的惊恐,只剩下冰冷的、更令人窒息的茫然。
惯偷?单向玻璃?情绪激动下的错觉?
不……不是错觉!那张脸,那个笑容,我绝不会认错!
“不可能!”我挣扎着反驳,声音却虚弱了下去,“我看得很清楚……他笑了……”
“人在极度惊恐时,会产生幻觉,或者将模糊的影像脑补成自己最恐惧的东西。”秦警官的声音冷静得像医生的诊断,“我们已经核实过,车里的嫌疑人,不是林序。”
不是林序。
这四个字像巨石砸下,将我重新砸回深渊。
如果不是他……那会是谁?谁要这样对我?谁知道那些事?谁能在三年前他葬礼那天拍下那些照片?谁又能在今天,用这种方式,精准地剖开我深埋的罪恶?
“关于照片,”秦警官继续道,她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,“技术科初步判断,照片没有ps合成痕迹。拍摄时间……需要更专业的仪器进一步检测,但根据背景里台历的型号和停产时间,以及……”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,“……以及其他一些细节,初步推断,拍摄时间确实是在三年前左右。”
三年前。葬礼那天。
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“照片背面的字,是普通喷墨打印机打印,无法追踪来源。包裹上的快递单也是自助打印,找不到指纹。”
她一条条说着,每一条都像是一铲土,将我推向更绝望的困境。找不到来源,找不到破绽。那个躲在暗处的人,做得天衣无缝。
病房里陷入死寂。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,和我粗重艰难的呼吸声。
秦警官沉默了片刻,忽然问:“温女士,你丈夫林序先生去世那天,发生了什么?”
来了。最终还是来了。
我闭上眼,睫毛剧烈颤抖。脑海里闪过三年前那个暴雨的黄昏,墨绿色的山崖,湿滑的泥土,林序站在崖边背对着我,风吹起他西装的衣角……
我张开嘴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:“那天……葬礼结束后,我很乱,想一个人静静……就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悬崖边散心……后来……后来他自己……失足……”
“失足?”秦警官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。
“是!”我猛地睁开眼,情绪再次激动起来,“现场勘查也是那么说的!意外!那就是个意外!”
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尖利而空洞,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。
秦警官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那目光并不锐利,却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视我疯狂跳动、充满谎言和恐惧的心脏。
她看了我很久,久到我几乎要崩溃。
然后,她缓缓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,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。
袋子里,装着另一张照片。
一张我之前没有见过的照片。
同样是裸照,同样是在那间卧室。但角度不同。这张照片里,我的脸正对着镜头,表情是一种极致的、几乎痉挛的欢愉与痛苦交织。而在我赤裸的肩头后方,床头的阴影里,一只男人的手入了镜。
那只手搭在床头的软包上,指节修长,用力地攥紧了布料,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。手腕上,戴着一块表。
一块极其熟悉的、限量版的百达翡丽。银白色表盘,罗马数字刻度,棕色鳄鱼皮表带。
林序的表。他从不离身。下葬时,我亲手给他戴上的那块。
秦警官将物证袋递到我眼前,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讨论天气,却每一个字都化作最冰冷的针,扎进我的神经末梢。
“温女士,”她问,“如果林序先生三年前就去世了。”
“那么请你告诉我,在你这些照片里,出现在你身后的这只手,是谁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