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忘?他冰冷的警告如同烙印烫在神经末梢。遗忘那片数据荒漠里挣扎的金色光点?遗忘那刺破黑暗的尖叫、手术台上的强光、令人窒息的消毒水与铁锈味?遗忘那个名字——凯特?
不。
这个词在我心底无声地炸开,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。主管那淬冰的目光和沉重的威胁,没有浇灭那点星火,反而像泼上了滚油。那幻象不是疲劳,不是错觉。凯特的数据碎片,是钥匙,强行撬开了我意识深处某个被焊死、被遗忘的闸门。门后泄露出的寒气和血腥味如此真实,真实得让我浑身发冷。我的过去,我的存在,像一个巨大的、充满恶意的问号,悬在头顶,冰冷地滴着水。
必须知道。必须知道凯特是谁。必须知道我到底是谁。
操作台上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。我深吸一口气,冰冷干燥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。手指重新落回冰冷的操作界面,不再犹豫。主管的权限封锁如同铜墙铁壁,但我需要绕过的,从来不是物理的防火墙。凯特那些混乱的数据碎片——坐标、情绪峰值、失效链接——像散落在迷宫中的路标。我需要一个跳板,一个能让我暂时避开“牧灵者”权限监控的幽灵通道。
我的目光扫过浩瀚的意识星河,最终锁定在一个庞大的意识群落上——“极乐净土”的中央枢纽,编号为“奥丁之宴”的子区域。那里汇聚着数百个最活跃、数据交互最频繁的栖居者意识,他们沉溺于永恒的感官盛宴,产生的数据洪流庞大到足以淹没任何细微的异常操作痕迹。就像一滴水藏进大海。
我快速编写了一段伪装协议,将自己的神经纹特征巧妙地嵌入到一个指向“奥丁之宴”资源调度的常规维护请求中。这个请求本身合理且频繁,不会触发警报。关键在于,在这个请求的数据包载荷层,我植入了利用凯特数据碎片中解析出的加密模式片段,构建的一个伪装成“栖居者意识流自我整理”的次级指令。这个指令的目标,正是凯特数据碎片里指向的那个古老失效链接——内部档案库a-17。
按下执行键的瞬间,心脏几乎跳出胸腔。巨大的弧形屏幕上,代表“奥丁之宴”的数据流猛地亮了一下,如同恒星爆发,随即恢复如常。无数个代表正常操作的绿色信息流瀑布般刷下,淹没了那个微小的、伪装的数据包。
等待。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煎熬。汗水沿着脊椎沟壑滑落。就在我几乎以为失败时,操作界面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,一个不起眼的日志窗口闪烁了一下,一行细小的、几乎透明的状态码一闪而过:【次级指令:a-17链接请求…状态:重定向…路径:核心维护通道b-7…底层物理坐标已更新…】
路径!物理坐标!信息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我。a-17档案库的访问路径,竟然被重定向到了“核心维护通道b-7”?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通往服务器集群或能源中心的通道,绝不该是存放档案的地方!更关键的是,它附带了底层物理坐标——一个指向“彼岸”建筑群最深处、地图上标注为“一级维护禁区:非授权严禁入内”的区域坐标。
这不可能是巧合。一个废弃档案库的访问,被重定向到一个核心维护禁区的物理位置?巨大的疑团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,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凯特的数据碎片,像一枚精准的鱼雷,击中了这庞大冰山隐藏在水下的、最狰狞的部分。
夜班。穹顶模拟的星光暗淡下去,只有应急通道指示灯在远处投下惨绿的光晕。庞大的操作区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低沉嗡鸣,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。我脱下那身象征身份的深灰色制服外套,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工装衬衣,像一滴融入夜色的墨汁。口袋里装着那张记录了物理坐标的加密芯片,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肤。
避开巡逻的清洁机器人那规律的红外扫描,我闪身进入一条标着“设备维护专用”的狭窄通道。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机油和冷却剂的味道。按照坐标指引,通道尽头是一扇毫不起眼的、布满灰尘的金属检修门,门禁面板陈旧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。我摸出从报废设备区“借”来的、型号匹配的工程解码器,冰冷的金属外壳带着不祥的寒意。
“嘀…嘀…嘀…”解码器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地爬升着,幽绿的光映亮我紧绷的下颌。每一次微弱的嘀嗒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。终于——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弹开声。沉重的金属门向内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。一股混合着陈腐灰尘、浓烈消毒水、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低温金属和…枯萎有机物混合的气息,猛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,冰冷地扑在脸上。
我侧身挤了进去。门在身后无声合拢,隔绝了外面通道那点微弱的光。绝对的黑暗包裹上来,浓稠得如同实体。只有手中解码器屏幕那点微弱的绿光,勉强勾勒出脚下布满灰尘的金属网格走道轮廓。
空气冰冷刺骨,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、穿透骨髓的寒意。死寂。只有我自己压抑的心跳和呼吸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。我摸索着前进,金属网格在脚下发出细微、令人牙酸的呻吟。走了大约十几米,前方似乎变得空旷起来。解码器的微光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区域。
我停下脚步,犹豫了一下,手指颤抖着摸向墙壁。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墙面,顺着摸索,终于碰到了一个凸起的、布满灰尘的开关。用力按下。
“嗡——”
低沉的电流声响起,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。头顶,一排排嵌入式冷光灯管由近及远,次第亮起,发出惨白、毫无温度的光芒,瞬间将眼前的一切粗暴地撕开!
我僵在原地,瞳孔因为强烈的光线和更强烈的景象而骤然收缩到极致!
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,穹顶高远,隐没在惨白灯光无法完全照亮的阴影里。目光所及之处,密密麻麻,如同蜂巢,又如同某种冷酷的墓碑阵列——是生物维生舱!
数以百计!或许上千!它们整齐地、沉默地排列在冰冷坚硬的合金地板上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每一个舱体都由厚重的、近乎黑色的强化玻璃构成,内部充盈着淡蓝色的、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营养液。冰冷的白色指示灯在舱体边缘规律地闪烁,如同无数只沉默眨动的眼睛。
灯光照亮了离我最近的一排舱体。
舱内有人!
不,那已经很难称之为“人”。浸泡在粘稠的蓝色液体中的,是一具具呈现出不同程度枯萎、萎缩的躯体。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或蜡黄,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架,肌肉组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干。他们的头部无一例外地连接着密密麻麻、粗细不一的管线,如同怪异的金属藤蔓,深深刺入颅骨,最终汇聚到舱体上方复杂的接口阵列中。那些管线闪烁着微弱的信号光,如同输送着生命的涓涓细流——或者说,意识的涓涓细流。
他们闭着眼,面容在营养液和扭曲的光线下模糊不清,像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古老昆虫标本,失去了所有生机,只剩下一种令人作呕的、非生非死的“维持”状态。只有舱体上那些稳定跳动的指示灯,冰冷地宣告着某种“功能”还在运行。
我的胃袋猛地抽搐起来,一股强烈的酸腐气涌上喉咙。双腿发软,几乎站立不住。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,带着无法抗拒的恐惧和绝望,疯狂地在最近几排舱体上扫视。那些舱体冰冷的金属铭牌上,蚀刻着编号和姓名。
kt-7814。
凯特(kate)。
铭牌就在我正前方不到五米的一个舱体上!淡蓝色的营养液里,漂浮着一个几乎完全干瘪的女性躯体,灰白色的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,覆盖着同样灰败、凹陷的脸颊。她的身体蜷缩着,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破旧玩偶。连接在她头颅上的管线最多,如同缠绕的荆棘。舱体指示灯稳定地闪烁着绿灯。
凯特…那个在数据边缘徘徊挣扎的淡金光点…她的“骨头”,原来被浸泡在这里!
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心脏。我踉跄着后退一步,脚跟撞在冰冷的金属网格上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这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响亮。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视线如同失控的探照灯,在惨白灯光下这片无边无际的、沉默的“墓碑”阵列上疯狂扫掠。每一个铭牌,每一个枯萎的躯体,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,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认知上。
突然!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斜前方,距离凯特舱体大约七八米外的另一个生物舱上。
舱体编号:lv-1023。
标识名:李维(liwei)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僵。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,四肢百骸一片冰寒。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视网膜上。
不!不可能!幻觉!一定是刚才的冷光太刺眼,一定是恐惧导致的错视!
我踉跄着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那个标注着“李维”的生物舱前。冰冷的黑色玻璃触手生寒。我颤抖着,用尽全身力气抹去玻璃表面凝结的细微水雾和灰尘。淡蓝色的营养液在惨白灯光下荡漾着诡异的光泽。
舱内,悬浮在粘稠液体中的,是一具枯槁到极致的男性躯体。皮肤是毫无生气的灰黄色,紧紧包裹着凸出的骨骼轮廓,像一具蒙着薄皮的骷髅。稀疏的头发漂浮着,脸颊深深凹陷,眼窝是两个黑洞。无数管线如同怪异的脐带,从舱顶延伸下来,深深刺入他的颅骨和脊椎。他闭着眼,面容因为长期的萎缩和营养液的折射而扭曲变形,但……那眉骨的轮廓,那鼻梁的线条,那下颌的弧度……即使被死亡般的枯萎所覆盖,依旧透出一种令我灵魂战栗的熟悉感!
那是我。镜子里每天看到的脸,被抽干了所有生机,浸泡在冰冷的液体中!
“呃……”一声短促的、不成调的呜咽从我喉咙里挤出来。世界天旋地转,脚下的合金地板仿佛变成了流沙,要将我吞噬。我猛地扶住冰冷的舱体玻璃,才勉强没有瘫倒。指尖下的触感冰冷、坚硬、滑腻,像在触摸自己的棺材盖。胃里翻江倒海,视线一片模糊,眩晕感排山倒海。
恐惧?绝望?不,那太轻了。是存在本身被彻底撕裂、碾碎、然后被随意丢弃在这冰冷角落的荒诞与虚无。我在这里操作屏幕,维护“意识”,而“我”却被浸泡在这里,成为被维护的“标本”?那个在培训室签下合同、穿上制服、满怀新奇和一丝不安的“李维”,究竟是什么?一段被精心编写、植入的记忆?一个基于这具枯萎躯壳里榨取出的意识流而捏造的虚拟人格?一个笑话?一个工具?
巨大的认知崩塌带来的冲击,让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,牙齿咯咯作响。我死死盯着舱内那个枯萎的“自己”,那张在蓝色液体中漂浮的、属于“李维”的、死寂的脸。
就在这时。
舱内,那具枯槁的、被无数管线刺穿的躯体,那双深陷在灰败眼窝中的、紧闭的眼皮,猛地颤动了一下!
如同沉睡的火山内部一次微小的岩层错动。
紧接着,那层薄薄的眼皮,在粘稠的蓝色营养液中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迟滞感,向上掀开!
眼皮之下,没有眼白,没有瞳孔。只有一片浑浊的、如同磨砂玻璃般的灰白色。那灰白色的“东西”,仿佛拥有某种原始的感知力,穿透了厚厚的强化玻璃舱壁,穿透了淡蓝色的营养液,精准地、毫无偏差地,牢牢地“盯”住了正趴在舱外、因极度恐惧和认知崩塌而僵直如同石像的我!
时间凝固了。空气冻结了。巨大的地下空间里,只有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,和那数百个生物舱指示灯规律闪烁的、冰冷单调的微光。我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,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那双灰白色的、非人的“眼睛”带来的、直抵灵魂深处的、无法形容的恐怖。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
然后,一个冰冷、平滑、毫无人类情感起伏的电子合成音,毫无征兆地,从生物舱内置的扬声器里响起。声音不大,却在这片埋葬着数百个“永恒”的冰冷墓穴里,清晰地回荡开来,撞击着冰冷的金属舱壁,也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意识上:
“欢迎回家,李维先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