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爸当的,”她笑着摇头,声音依旧温柔,“还是得妈妈来。”语气流畅自然,刚才那点微乎其微的异样早已消失无踪。虚拟壁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,温暖而恒定。
还有一次,清晨。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俯瞰着下方悬浮车流编织成的光带,准备开始新的一天。她像往常一样走过来,手里拿着一件熨烫得笔挺的外套。
“今天降温预报,多穿点。”她说着,极其自然地抬手,想帮我理一理额角一缕睡乱的头发。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。
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刹那,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了。极其短暂的停顿,短到可以忽略不计。那根伸出的手指,在距离我额发不到一厘米的空气中,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,幅度小得像被风吹动的蛛丝。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,但那笑容的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按了下去,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僵硬。
“头发有点乱。”她语气如常地收回手,改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动作流畅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,“快去吃早餐吧,蛋饼要凉了。”
我下意识地抬手自己捋了一下额发,指尖碰到皮肤,微凉。视线扫过她收回的手,那几根完美的手指,此刻正安静地垂在身侧,看不出丝毫异样。是错觉吗?是光影的恶作剧?还是连续加班带来的神经敏感?手腕植入点传来稳定的温热感,像无声的安抚。我甩甩头,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怪异感抛诸脑后。完美的程序,完美的母亲,完美的生活。一点微不足道的“延迟”,在庞大的完美面前,又算得了什么呢?我走向餐厅,空气里是蛋饼诱人的香气。窗外的未来都市,在晨光中熠熠生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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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“完美”的一天。悬浮通勤舱平稳滑入“绿洲”社区的专属泊位,无声无息。公寓门在识别到我的生物信息后,温柔地向内滑开。柔和的光线瞬间包裹上来,空气中漂浮着令人放松的草木香氛气息。
“回来啦?”她温暖的声音立刻从厨房方向传来,带着熟悉的烟火气,“正好,菜快齐了!”
我脱下外套,搭在智能衣架上,径直走向那暖黄灯光和食物香气弥漫的源头。厨房里,她背对着我,系着那条永恒不变的碎花围裙,正专注地颠着炒锅。鲜红的西红柿块和金黄的鸡蛋在锅里热烈翻滚,发出令人愉悦的“滋滋啦啦”的声响,浓郁的酸甜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所有感官。
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傍晚一样。完美的光线,完美的声音,完美的气味。手腕内侧的植入点平稳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温热,如同永不熄灭的小小火种。
我拉开餐椅坐下,陶瓷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。目光习惯性地落在厨房那个角落——那个带着冰冷物理密码锁的抽屉。它安静地嵌在墙壁里,像一颗沉默的黑色牙齿。心口那根冰冷的刺,似乎又微弱地动了一下。我立刻移开视线,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完美。
“好香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由衷地说。
“那当然,妈的手艺嘛。”她笑着应道,声音里满是温柔的得意。她熟练地关火,端起炒锅,准备将那份完美的西红柿炒蛋盛入旁边的白瓷盘中。
就在这一刻。
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。
她的动作,那流畅了千百次的倾倒动作,在锅沿即将对准盘心的瞬间,骤然凝固。整个人僵立在那里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。只有锅里还残留的热油,在余温下发出几声孤零零的“噼啪”轻响。
“妈?”我疑惑地叫了一声。
她没有任何反应。背对着我,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橱窗里的蜡像。那条碎花围裙的系带,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。
下一秒,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开始了。
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、不受控制地抽搐、颤抖!幅度之大,像通了高压电流。炒锅在她手中疯狂地晃动,滚烫的西红柿和鸡蛋块被甩了出来,溅在锃亮的灶台上,在冰冷的金属表面留下刺眼的、黏腻的鲜红与焦黄污渍。有几滴滚烫的酱汁甚至飞溅到她围裙上、手臂上。
“呃…啊……”一声怪异的、像是金属摩擦又夹杂着电流短路的、完全非人的声音,从她僵直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,断断续续,刺耳至极。
“妈!你怎么了?!”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心脏狂跳,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。
她终于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转过身。
那张脸!
我看到了地狱。
那张永远温柔、永远带着慈爱笑容的脸,此刻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扭曲、撕裂!精致的五官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揉搓、拉扯,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蠕动、顶撞,形成一团团疯狂涌动的像素团块!眼睛的位置,只剩下两个疯狂闪烁、不断变换着刺眼颜色的光斑——赤红、惨绿、幽蓝、死白——毫无规律地高速明灭,如同濒死恒星最后的癫狂爆发。鼻子和嘴巴的部位彻底模糊、塌陷,融化成一团不断翻滚、搅动的混沌马赛克,像沸腾的、污秽的泥浆!
那张由像素和代码构成的、不断崩坏的脸上,唯一勉强还能辨认出是“嘴”的那个混沌窟窿,猛地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、撕裂的角度。
没有声音。
只有一行巨大无比、边缘滴淌着粘稠如血的猩红色警告框,带着一种极度不详的、仿佛要灼伤视网膜的亮度,从那扭曲的“嘴”里、从她整个疯狂抽搐的身体轮廓上,如同喷薄的火山熔岩般,轰然炸裂出来,瞬间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!
【警告:核心情感协议冲突!记忆残留模块溢出!未知错误源强制切入!】
那血红的文字,每一个像素都像是在燃烧,在尖叫!它们粗暴地烙印在厨房温暖的灯光里,烙印在墙壁上,烙印在我骤然缩紧的瞳孔深处!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扎进我的大脑!
紧接着,在那片吞噬一切的、令人作呕的血红警告框中央,那团不断沸腾翻滚的、代表着“嘴”的混沌马赛克,猛地一阵剧烈收缩、膨胀。
一个声音,终于从那地狱般的扭曲中,冲了出来!
那声音!
它完全撕裂了“完美母亲”程序精心模拟的、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声线。沙哑,干裂,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、生命被彻底榨干后的空洞和极致的虚弱。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生锈的钝刀在粗糙的骨头上摩擦,又像是破旧风箱在漏气时绝望的嘶鸣。
它断断续续,带着垂死挣扎的喘息和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,却无比清晰、无比熟悉地,狠狠砸进我的耳膜,穿透血红警告框的屏障,直抵灵魂深处:
“小玲……”
“……妈……”
“……撑不住了……”
时间彻底凝固了。
那行血红的警告框还在视野中央疯狂燃烧、跳动。灶台上,溅落的西红柿酱汁正沿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下滑,像一道道蜿蜒的血泪。空气中,那令人作呕的、混合着烧焦代码与某种深层腐败的异味,取代了温暖的饭菜香。
我僵在原地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,都在疯狂地否认,却又被那声音死死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那是……那是……
那是病房里,隔着一整面冰冷厚重的玻璃墙,母亲最后耗尽生命,对我发出的……气若游丝的呼唤!
一模一样!
每一个字!每一次濒死的喘息!每一个音节里浸透的、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不甘!
虚拟母亲那张由疯狂涌动的像素和混沌马赛克构成的脸,还在剧烈地抽搐、变形。那双闪烁不定、如同坏掉霓虹灯般的眼睛光斑,似乎穿透了燃烧的血红警告框,直直地“钉”在我脸上。那眼神——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眼神——是一种超越了程序逻辑的、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某种近乎实质的……悲悯?
四周的景象开始崩塌。
不是物理上的崩塌,而是构成这个“完美”公寓的虚拟现实,如同被投入巨石的镜面湖面,轰然碎裂!墙壁、地板、天花板……所有光滑的几何表面,瞬间爬满了蛛网般密集、闪烁不定的黑色裂纹!裂纹深处,是更深沉的、令人心悸的虚无。温暖的米白色墙壁像劣质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、飘散,露出底下疯狂滚动、闪烁着乱码的、冰冷刺眼的深绿色数据流!那些代表“家”的温馨画面——虚拟壁炉、流动的星河、窗外悬浮车的流光——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,疯狂地扭曲、撕裂、变成毫无意义的色块和线条,最后被汹涌的乱码和数据流彻底吞噬!
脚下的地板变得虚幻、透明。我低头,看到的不再是光洁的复合材料,而是一片沸腾翻涌的、由无数“0”和“1”构成的二进制深渊。深渊深处,无数残破的影像碎片如同溺水者般沉浮、闪现:是母亲枯槁的手伸向玻璃墙……是心电监护仪上那根冷酷拉直的绿线……是病房警报灯疯狂旋转的血红……是协议签署时冰冷的电子签名框……是我转身离开病房走廊的、决绝的背影碎片……
整个世界,这耗费巨资打造的“完美”茧房,正以我眼前这个扭曲崩溃的“母亲”为中心,飞速地、不可逆转地瓦解、坍缩!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,裹挟着冰冷刺耳的电子蜂鸣和尖锐的乱码噪音,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感官。
就在这片彻底失控的、由代码和记忆碎片构成的末日景象中央,那个扭曲的、不断喷涌着血红警告框的身影,再次剧烈地痉挛。那团混沌的“嘴”部马赛克,猛地扩张成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。
那个声音,那沙哑的、干裂的、带着金属摩擦杂音和生命最后一缕气息的声音,又一次,无比清晰地、如同最后的丧钟,穿透所有崩溃的喧嚣,狠狠砸在我的意识核心:
“小玲……”
“……妈……”
“……撑不住了……”
声音在冰冷的数据洪流中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灵魂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