审判自己
我是一名专门处理死刑犯的临终关怀医生,
每次行刑前都会温柔询问他们最后的心愿,
以此获得高额报酬与业界美名,
直到第100个死囚在我耳边低语:
“告诉我妈妈…她当年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那个婴儿…”
“现在和我一样,也成了完美的杀人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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药水的味道,是这里的基调,一丝不苟地渗进每一寸空气,冰冷,刺鼻,试图掩盖某种更深沉、更难以名状的气味——或许是恐惧,或许是绝望,又或许,只是纯粹的虚无。我的白色制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,像第二层皮肤,隔绝着这一切,又定义着这一切。他们叫我“临终关怀医生”,专为死神打前站,服务的对象,是那些即将被法律精准抹去的生命。
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,规律得令人安心。今天,是第一百个。一个值得纪念的数字。
透过监视窗,我能看见里面的男人。他坐在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上,手脚被缚,头颅却微微昂着,看着对面墙上的单向玻璃——也就是我站立的地方。他看起来异常平静,甚至有些过分松弛,与这地方常有的歇斯底里或瘫软如泥截然不同。档案上写着他叫“李哲”,连环纵火谋杀,六条人命,铁证如山。照片上的火焰似乎能灼伤纸页。
我深吸一口气,让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、悲悯而不失分寸的表情浮现在脸上,然后推门进去。
金属门合拢的轻响是他先开口的信号。“医生?”他的声音沙哑,却奇异得平稳,像磨砂玻璃相互摩擦。
“李哲先生,”我微微颔首,声音调整到最柔和的那一档,像温暖的毯子,试图包裹住临刑前的刺骨寒意,“我是沈医生。接下来的时间,我会陪着你。请相信,我的唯一职责,是让你尽可能平静、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段路。”
他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,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,又或许只是神经质的痉挛。他的眼睛很亮,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那目光深处有种东西,让我精心维持的职业性悲悯稍稍一滞。那不是恐惧,不是祈求,也不是愤怒。是一种…洞悉。令人不适的洞悉。
“流程您应该已经了解,”我忽略那一点异样,继续用那种能令人放松的、近乎催眠的语调说着,同时打开随身携带的银白色金属箱,里面是预先备好的药剂和器械,闪着冷硬的光,“首先,我会为您进行基本的生理指标监测,确保过程平稳。然后,如果您需要,我们可以聊一聊。或者,只是安静地待一会儿。”我拿起血压计袖带,动作舒缓而精准,像一场仪式。
他配合地伸出手臂,目光却从未离开我的脸。“他们说,你很有名。最会安抚我们这种人。”
“我只是尽力履行我的职责。”我熟练地绑好袖带,开始充气。他的脉搏透过布料传来,有力,稳定,甚至…有些缓慢。根本不像一个半小时后就要赴死的人。
监测完生命体征,我在记录板上逐一写下数据。一切正常,完美得近乎模板。合上记录板,我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,双腿并拢,微微前倾,这是一个标准的、表达倾听与专注的姿态。
“李哲先生,”我开口,声音愈发温柔,这是最关键的时刻,是收割赞誉与丰厚报酬的镰刀,“在最后时刻,许多人会有未了的心愿,或是想对某个人传达的话语。也许无法立刻实现,但倾诉本身,或许能带来一些慰藉。请问,您是否有什么最后的心愿?或者,有什么话,希望我为您转达给什么人?”
这是我最擅长的环节。我的声音,我的表情,我整个人,此刻都是一件精心雕琢的工具,用于撬开坚硬的外壳,掏出那点临死前的柔软或悔恨。家属们往往愿意为这些来自地狱边缘的只言片语支付惊人的费用,而我的名声,也建立于此——那位能让最凶残的死囚留下温柔遗言的“天使医生”。
他沉默了,只是看着我。那目光里的洞悉感越来越强,几乎有了实体,黏稠地附着在我的皮肤上。监控室的方向似乎也格外安静,他们大概也在期待,期待我这第一百次成功。
时间一秒一秒流逝,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。
终于,他向前倾身。束缚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
我保持着我悲悯的姿势,微微偏头,将耳朵凑近,准备好接纳那通常充满痛苦、忏悔或爱的低语,准备好将那些话语转化为我业绩簿上又一笔浓墨重彩的成功。
他的嘴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廓,呼吸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。
然后,我听见了那句话。
声音很低,气息稳定,没有一个字的颤抖,像一把冰锥,精准地、缓慢地、狠狠地凿进我的颅骨。
“告诉我妈妈…”
短暂的停顿,像刽子手挥刀前那一下故意的延迟。
“…她当年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那个婴儿…”
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住了,四肢百骸窜起一股绝对零度的寒流。
“…现在和我一样,也成了完美的杀人魔。”
嗡——
世界陡然失声,只剩下尖锐的、无止境的耳鸣。我猛地向后弹开,椅子腿与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尖叫,几乎要颠覆我维持了九十九次的完美仪态。
我的眼睛一定睁得极大,瞳孔疯狂收缩,试图重新聚焦眼前这张脸。他还是那样看着我,甚至在那深不见底的眼底,浮现出一丝极淡的、扭曲的…了然?还是嘲弄?
我的喉咙发紧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撞击着肋骨,一声声,震耳欲聋。杀人魔?他是在说…我?孤儿院?遗弃?
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急速爬升,炸开一片寒毛。但我脸上那副悲悯的面具,居然还没有完全碎裂。它被冻结在那里,肌肉僵硬地维持着原状,或许是因为九十九次的成功已经让它形成了肌肉记忆,或许是因为极致的震惊剥夺了我对脸部肌肉的控制权。
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狂响。是陷阱?是临死前的疯话?是调查?是谁让他来的?!
可那细节…孤儿院门口…遗弃…这些碎片像淬毒的针,精准地刺入我从未对任何人显露过的旧伤。那个被我深埋、几乎要自我欺骗说从未存在过的起点。
“你…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,完全走了调,那温柔的伪装第一次破功,露出底下狼狈的震骇。我甚至无法组织一句完整的问话。
他缓缓地靠回椅背,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,仿佛刚才投下的不是一枚足以将我整个人生炸得粉碎的炸弹,而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。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我,那里面有一种可怕的平静,一种…完成了某种使命般的诡异满足感。
监控室那边传来了极其细微的电流杂音,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麦克风。他们听到了吗?他们听到了多少?他们现在是什么表情?我的职业生涯,我的名声,我精心构建的一切…
混乱的思绪如同被飓风席卷的纸片,疯狂飞舞,却拼凑不出任何有效的防御或反击。
就在这时,走廊外传来了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是行刑队来了。时间到了。
金属门再次被推开,两名穿着制服、面无表情的狱警站在那里,像两尊冰冷的雕像。“时间到了,医生。”其中一人开口,声音平板无波。
我的身体猛地一颤,像被从梦魇中惊醒。几乎是本能,我倏地站起来,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。我一把抓过我的银白色箱子,指尖冰凉,甚至在微微发抖。
我必须离开这里。立刻,马上。
我没有再看李哲一眼,也不敢看。我死死盯着门口,仿佛那是唯一的生路。我迈开脚步,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那扇门,走向那两位狱警。我的背部僵硬,能感觉到那道目光,像实质一样钉在我的背上,穿透白袍,穿透皮肤,一直钉进那个被我遗弃在三十年前冬夜里的婴儿的灵魂深处。
经过狱警身边时,我含糊地、急促地点了一下头,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任何声音。然后,我挤出门去,踏入走廊。
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,锁舌扣上的“咔哒”声,清脆,绝决。像棺材盖合拢。
我没有回头。一步,两步,然后越来越快,皮鞋跟敲击光洁的地面,发出凌乱的回响,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我的心惊肉跳。我能听见门内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,移动,金属轻碰,低沉的指令声。行刑程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。
我没有停下,甚至不敢慢下脚步。我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一道又一道需要刷卡开启的厚重铁门,逃离那个地方,逃离那个声音,逃离那个…可能存在的、令我窒息的真相。
直到最后一道门在身后关闭,直到室外午后刺眼的阳光猛地照在脸上,我才猛地停住脚步,弯下腰,双手撑住膝盖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肺叶火烧火燎,心脏快要炸开。额头上全是冰凉的冷汗。
可在那剧烈的生理反应之下,是更深沉的、更冰冷的死寂。
那个声音,那句话,每一个字,每一个停顿,每一次呼吸的韵律,都在我耳蜗里无限循环,清晰得可怕。
“…完美的杀人魔。”
我直起身,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。世界依旧车水马龙,喧嚣寻常。远处城市的轮廓一如既往。
可是,有什么东西,已经彻底地、无可挽回地碎裂了。
我抬起不住颤抖的手,看着它们。这双手,安抚过九十九个濒死的灵魂,赚取了掌声与财富。它们,真的干净吗?
李哲…他知道多少?他为什么对我说?只是巧合?恶意的诅咒?
但那个婴儿的意象,像幽灵一样浮现,冰冷,哭喊着,与我镜中的面孔缓缓重叠。
完美的…杀人魔?
我猛地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试图用疼痛压下那灭顶的恐慌和汹涌的、不敢深想的怀疑。
我是沈医生,备受尊敬的临终关怀专家。
我是一个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孤儿。
哪一个,才是真的我?
而那扇刚刚在我身后关上的门里,第一百个死囚,正在安静地走向他的死亡。他带走的,或许不仅仅是六条人命的罪孽,还有某个关于我的、我自已都从未看清的,致命真相的钥匙。
冰冷的恐惧,此刻才真正意义上,如同潮水般,缓缓漫过顶梢。
我站在阳光底下,却觉得浑身发冷,如坠冰窟。
行李箱的金属提手,冰着我的掌心,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监室内消毒水的味道,混合着李哲最后那句话带来的、无形的血腥气。
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停车场,脚步虚浮,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,重复播放着那恶魔般的低语。阳光刺眼,却带不来丝毫暖意,反而让眼前的一切显得虚假而摇晃。路边修剪整齐的冬青丛,远处办公大楼光洁的玻璃幕墙,偶尔驶过的车辆…所有寻常景象,都蒙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祥的色调。
我的手抖得厉害,试了三次才用钥匙解锁车门。钻进驾驶座,砰地关上门,世界骤然安静,只剩下我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。我伏在方向盘上,冰凉的皮质触感贴着额头,却无法冷却脑海里沸腾的恐慌。
孤儿院…那是埋藏在我人生起点的一个黑洞,一个我用了三十年时间试图用体面、成就和冷漠彻底覆盖的疮疤。我从不回忆那条冰冷的长街,那个飘着煤灰味的清晨,门房老赵发现襁褓时惊疑不定的脸,以及襁褓里那张冻得发紫、哭都哭不出声音的小脸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