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黑暗中睁着眼。
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,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条苍白的光带。偶尔有车灯扫过,光影流动,像是无声的鬼魅巡游。
我不知道躺了多久。直到万籁俱寂,连隔壁妈妈轻微的鼾声(或许她根本没睡)也听不见了。
然后,我听到了。
极其细微的、几乎融入夜风的引擎声。它在我家楼下的街道上停留了片刻,太久,久得不合常理。不像临时停车,更像一种沉默的蛰伏。
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迅速冰冷下去。
我屏住呼吸,赤着脚,像幽灵一样滑下床,挪到窗边。手指颤抖着,拨开窗帘的一条缝隙,向下窥视。
楼下,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阴影里。没有熄火,尾管冒着几乎看不见的白气。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,一点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。
是烟。
一只手搭在车窗上,指尖弹了弹烟灰。
那张脸隐在阴影里,看不真切。但我能感觉到,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,正精准地、一眨不眨地,盯着我窗户的方向。
他在那里。
他在看着我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,扼住我的喉咙。我动弹不得,像被钉死在窗边这幅狭小的视野里,与楼下的恶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峙。
烟头的光点又亮了一次,然后被精准地摁熄。
引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,车子终于动了,缓慢地、无声地滑入沉睡的街道,消失在拐角。
我猛地松开揪紧窗帘的手,才发现指尖已经冰冷麻木。
他不是路过。
他是在告诉我。
他知道我是谁,知道我能做什么,知道我家在哪里。
他需要我“帮忙”。
而我没有选择。
第二天是周六。妈妈犹豫了很久,还是决定去上班,临行前反复叮嘱我好好休息,有事立刻打电话。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,但生活的重压让她无法停留。
门一关上,死一般的寂静便笼罩了小小的家。
阳光明媚地从窗外洒进来,却驱不散那股盘桓不去的阴冷。我坐在沙发上,一动不动。房间里每一件物品都似乎在无声地尖叫,它们承载过的记忆碎片蠢蠢欲动,想要向我倾诉。那只妈妈常用的水杯,爸爸留下的旧书,我小时候玩坏的玩具……它们此刻的“过去”都变得无比沉重,压迫着我的神经。
但我无法思考它们。我的整个意识,都被那副银白色的手铐和那双带笑的眼睛占据了。
我站起来,像梦游一样在房间里踱步。指尖划过书架、桌面、墙壁……无数细微的、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像尘埃一样扑来:妈妈深夜的低叹,我儿时的欢笑,旧日访客的寒暄……
然后,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了门把手——冰凉的金属。
——「……得盯紧点……那孩子……反应不对……很模糊?哼……」
冰冷的、一闪而过的思绪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感,毒蛇般钻入我的大脑!
我猛地缩回手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!
是王警官!
他碰过门把手!他来过门口?什么时候?刚才?昨夜他下车了?
那思绪碎片短暂却鲜明,像指纹一样独特而可怖。
他真的无处不在。
我瘫坐在地上,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大口喘气。恐惧不再是抽象的情绪,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,弥漫在空气里,粘稠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完了。躲不掉了。
这个家,也不再安全。
下午,我戴上帽子,压低帽檐,像个逃犯一样溜出了家门。阳光刺眼,街上行人如织,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可怕。但我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。那个微笑着递给我传单的志愿者,他的手套上是否残留着不可告人的触感?那个匆匆走过的西装男,他的公文包里是否藏着束缚的绳索?
我走到了城市图书馆,这里巨大、冰冷、充满纸墨的味道,相对来说,是“记忆”最稀薄的地方之一。我躲进最偏僻的阅览室角落,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片刻安宁,或者,一个答案。
但我根本读不进去任何一个字。
“……据悉,近期失踪案频发,警方已成立专案组,由资深警官王振国牵头……”
斜对面,一个看着报纸的老人突然嘟囔了一句,把报纸翻得哗啦响。
王振国。
原来他叫王振国。振国,一个多么正气凛然的名字。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我不能。我必须能。
时间不多了。我触碰门把手时感受到的那一丝烦躁……他的耐心是有限的。
我又在图书馆里耗了一会儿,直到夕阳西下,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。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,每一步都像是走向刑场。
快走到小区门口时,我的脚步顿住了。
街边,那辆黑色的轿车又停在了老位置。
车窗降下,王振国警官坐在里面,这次穿着警服,仿佛刚下班。他手里拿着一个甜筒冰淇淋,正笑眯眯地递给车窗外一个蹦跳着的小女孩。女孩的母亲站在一旁,笑着对王警官连声道谢,语气里充满感激和信任。
“谢谢王叔叔!”
“不客气,乖,慢慢吃。”他笑容可掬,甚至还伸手慈爱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发。
那画面温暖又和谐,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位深受爱戴的好警察温馨的日常一幕。
然而,我的目光越过那副温馨的画面,落在他扶着方向盘的那只手上。食指和中指的指根处,有一道极细微的、新鲜的划痕,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不小心蹭过。
就在我看到那道划痕的瞬间,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!仿佛被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!
——「……不听话……总是想跑……自找的……」
一段极度压缩的、暴躁的意念,伴随着指甲划过皮革般的触感,闪电般窜过我的神经。
我猛地停住呼吸,脸色煞白。
王振国似乎若有所觉,抬起头,目光越过那对感恩戴德的母女,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。
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,依旧温和、可靠,甚至对着我,也极其自然地点头示意了一下,仿佛只是碰巧看到了一个有点面熟的邻居孩子。
然后,他收回目光,继续和那对母女说着话。
自然得可怕。
我僵在原地,四肢冰冷。那短暂的视线交汇,比任何威胁恐吓都令人胆寒。他知道我看见了。他知道我“读”到了。他甚至可能……是故意的。
那对母女终于道别离开,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举着冰淇淋,阳光下笑得像朵花。
黑色轿车没有立刻离开。王振国坐在车里,拿出手机,似乎在看什么信息。他的侧脸线条刚毅而正直。
几秒后,他似乎是看完了信息,拇指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,然后像是随手般,按了一下喇叭。
“嘀——”
短促的一声。并不刺耳。
紧接着,我的手机在我口袋里震动了一下。
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。
我手指僵硬地掏出手机。
屏幕亮着,是一条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只有一句话,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请求:
「明天天气不错,陪叔叔去城郊仓库区逛逛?帮你请好假了。早上九点,楼下等你。」
短信末尾,甚至附带了一个友好的微笑表情符号::)
我握着手机,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,却像独自站在荒芜的冰原上。巨大的、无声的恐惧攥紧了我,空气似乎都被抽干了。
他连我的手机号都知道了。他替我请好了假。他规划好了时间地点。
他不是在询问。
他是在通知。
我慢慢地抬起头,看向那辆黑色的轿车。
王振国也正透过车窗看着我。隔着一小段距离,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细节,只能看到那张脸上,依旧挂着那副令人安心的、温和的警官微笑。
他抬起手,像告别一样,对我轻轻挥了挥。
然后,黑色轿车平稳地启动,汇入晚高峰的车流,消失不见。
我低头,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短信,那个微笑的符号仿佛咧开了嘴,露出血淋淋的獠牙。
城郊仓库区。巨大,空旷,废弃与否都少有人迹。
那是手铐记忆里,无数次出现过的、黑暗和冰冷的具体模样。
他要带我去那里。
“帮忙”。
指尖冰冷而麻木。
我知道,审判日,提前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