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子俩抬着那沉甸甸的纸箱,挤在汗味、烟味、汽油味混杂的公交车上,一路无话。
纸箱的棱角硌着林栋的大腿,冰冷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片火热。那里面装的不是塑料玩具,是希望,是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。父亲林建国紧紧挨着纸箱坐着,一条胳膊下意识地环抱着它,像是护着易碎的珍宝,又像是守着全家最后的指望。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眼神里交织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忧虑。四百块,三块银元,妻子的眼泪……全都押在了这一箱东西上。
车厢里悬挂的小电视机依旧循环播放着悼念新闻和哀乐,但乘客们的反应已从最初的震惊茫然变得有些麻木,开始低声交谈起家长里短、物价涨跌。巨大的悲恸之后,生活具体而微的压力重新占据上风。
回到家,母亲周梅看到那个大纸箱,脸色又是一白,张了张嘴,最终却什么也没问,只是默默地转身去热早已凉透的午饭。气氛比昨天更加凝滞,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看不见的丝线,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崩断。
饭后,林建国找来旧报纸和塑料绳,仔细地将四驱车和修正液分装成几个小包,这样明天拿去学校门口才不会太扎眼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。林栋在一旁帮忙,父子俩依旧沉默,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。
周梅收拾完碗筷,坐在床边,看着丈夫和儿子的背影,眼神空洞。许久,她才低声说了一句:“……小心点。别……别让人抓住了。”
这句话像是一句谶语,轻飘飘地落下,却让林栋的心猛地一沉。
第二天,周日。天色依旧阴沉。
吃过早饭,林建国将一个装着十几辆四驱车和几瓶修正液的书包递给林栋,自己则提着另一个更大的包,里面是主要“存货”。
“我去机械厂宿舍区那边看看,”林建国声音低沉,“那边老工友多,家里有半大孩子的也不少。你……就去你们学校那边,找个僻静点的地方,别太张扬。”
他的安排透着底层小人物的谨慎和无奈,不敢去最繁华热闹的地段,只敢在熟悉或相对安全的环境边缘试探。
林栋接过书包,重量不沉,却觉得有千斤重。他用力点点头:“爸,你也小心。”
父子二人分头出门,像是即将潜入敌后的侦察兵。
林栋没有直接去学校正门,那里太显眼。他绕到了学校后墙外的一条小街,这里平时人流量不大,只有一些抄近路的学生和居民。他找了个背风的墙角,从书包里拿出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,然后小心翼翼地摆出几辆颜色最鲜艳的四驱车和几瓶修正液。
初春的寒风嗖嗖地刮着,他裹紧了旧棉袄,跺着脚,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街口。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,混合着兴奋、期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偶尔有行人路过,投来好奇或漠然的一瞥,却无人驻足。
就在他快要被冻得失去耐心,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,两个穿着同样蓝白色校服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,看样子是准备去学校打篮球。
他们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林栋的地摊,随即猛地定格在那几辆流线型的四驱车上。
“咦?四驱车?!”一个高个男生惊呼一声,拉着同伴就凑了过来,“哥们,你这车卖的吗?奥迪双钻的!多少钱?”
生意来了!
林栋精神一振,努力压下激动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:“卖的,三十五一辆。”
“三十五?”另一个矮胖男生拿起一辆红色的,爱不释手地摸着,“比商场便宜快十块呢!真的假的?不是坏的吧?”
“绝对真的,刚从批发市场拿的货,你看包装都没拆。”林栋赶紧保证,“就是赚个跑腿钱。”
两个男生对视一眼,显然心动了。他们围着地摊,拿起不同的车型仔细看着,小声讨论着哪款更帅。
“修正液怎么卖?”高个男生又拿起一瓶蓝色的修正液。
“这个两块五一瓶。”
“便宜点呗?我们买两辆车,修正液送我们一瓶怎么样?”矮胖男生开始讨价还价。
林栋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成本,一辆车赚十三块,修正液赚近一块五,送一瓶也能赚不少。“行!看你们诚心要,就当交个朋友!”
最终,第一笔交易达成!两张皱巴巴的十元、一张五元钞票和几枚硬币塞进林栋手里,换走了两辆四驱车和一瓶修正液。
握着那尚带体温的三十多块钱,林栋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。成功了!真的成功了!
开张之后,运气似乎好了起来。陆续又有几个学生被吸引过来,大多是男生,对着四驱车啧啧称奇,也有女生被小巧可爱的修正液吸引。不到一个小时,林栋带出来的货就卖掉了大半,书包里多了厚厚一沓零钱,mostly是十元、五元和一块两块的硬币,加起来快一百块了!
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昏了头脑,让他暂时忘记了寒冷和紧张。他甚至开始盘算,照这个速度,很快就能回本,然后……
就在这时,一声并不响亮却极其刺耳的呵斥从街口传来:
“喂!那个摆摊的!干什么的!”
林栋头皮猛地一炸,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。他猛地抬头,只见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、戴着大盖帽的人正快步朝他走来!其中一个年纪稍大,脸色严肃,另一个年轻些,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。
工商所的!
97年,对于街头无证摆摊的小贩,尤其是他们这种“投机倒把”性质明显的,管理虽然不如八十年代那么严酷,但被抓到依然是大麻烦!罚款、没收货物是家常便饭!
林栋的大脑一片空白,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!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卷起地上的报纸包起剩下的货物。
但已经太晚了。那个年轻的工商人员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,一把按住了地上的货物。
“跑什么跑!说了不准在这摆摊设点,听不懂吗?”年轻工商员厉声道,眼神锐利地扫过地摊上的东西,“无证经营,乱摆乱卖!东西哪来的?”
年长的那个也走了过来,打量了一下林栋和他身上的校服,眉头皱得更紧:“还是个学生?哪个学校的?不好好上学,跑出来学人做小买卖?”
周围零星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行人,指指点点。林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,恐惧和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。他张着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手脚冰凉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他的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哭腔。
“东西没收了!跟我们回所里一趟!通知你们学校和家长来领人!”年轻工商员说着就要动手收缴。
通知学校和家长?!林栋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想象一下那个场景……父母该多么失望和难堪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