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是冥界凝固了亿万年的死铁灰色天光,没有日夜交替,没有风动草摇,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缓慢流淌,吞噬着时间,也吞噬着陆鸣对真相的期待。
每日午后去药殿换药,成了这沉闷“休整”中唯一透着些许暖意的间隙。
药殿的空气依旧凝滞着苦涩,但姜灵儿的存在,像昏暗中一点温软的烛火。
她换药时动作总是极轻,指尖微凉,小心避开伤口,纯净的眼眸里盛着纯粹的同情。
“陆文书,今日淤肿消了些,但内里阴气还凝着,得用温经散瘀的膏子,会有些烫,您忍着点。”
她轻声说着,将温热的药膏仔细敷上,那带着药力的暖意渗入肌理,稍稍化开了几分后背阴铁般的沉痛。
陆鸣闭着眼,感受着那难得的舒缓,多日来的紧绷和压抑,在这份安静的关怀下,竟有些松动。
他忽然低声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:“有时觉得,查清了又如何?上面若只想看到一个‘圆满’的结果,真相本身,反倒成了不合时宜的刺。”
姜灵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,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:“我在奈何桥当值时,见过许多魂灵。他们有的执念深重,宁可受尽苦楚也不愿忘记前尘;有的却渴求一碗热汤,只想彻底忘却,图个清净。师傅说,记或忘,都是选择,没有对错。但…但若因怕疼就不去记,或因怕难就不去寻,那留下的空白,或许会比疼痛更磨人。”
她顿了顿,脸颊微红,“我…我不会说道理,只是觉得,陆文书您做的,是让该被记住的东西,不至于无声无息地烂掉的事。这本身,就很有意义。”
她的话简单甚至有些笨拙,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在陆鸣心底漾开细微的涟漪。
他睁开眼,看向她,姜灵儿却已低下头,专注地包扎,耳根微微泛红。
已过了几日,陆鸣感觉身子稍轻快了些,后背的沉痛减了大半。
姜灵儿替他换完药,轻声提议:“整日闷在屋里于伤势无益。今日天色…呃,还算清明。一会我轮值交接完,陆文书若无事,可愿随我去酆都城里走走?有些地方,散散心也是好的。”
陆鸣怔了一下,瞥向窗外那亘古不变的死铁灰色,心下苦笑,这地府何来“天色清明”?
但看着她纯净眼眸里那丝小心翼翼的期待,鬼使神差地点了头。
酆都城的街巷比想象中更拥挤,也更沉寂。
灰败的屋舍连绵起伏,形态各异的亡魂步履匆匆,或面目模糊,或愁苦不堪,大多沉默着,空气中漂浮着低语般的哀叹和无法消散的怨念。
姜灵儿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,偶尔低声指点:“那边是往生栈,阳寿未尽横死者需在此暂居,等待勾魂司核定…那是孽镜台的分司,有冤情的亡魂可来此申诉,但排期很长…”
她的声音柔和,冲淡了周遭的阴郁。
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忘川河边。
暗沉沉的河水无声流淌,河面上漂浮着点点幽绿的鬼火,映着两岸绵延如火的彼岸花。
那花红得惊心动魄,妖异而凄美,花瓣细长如爪,傲然绽放,却不见一片绿叶。
巨大的轮回磨盘在远方缓缓转动,发出沉闷的轰鸣。
望着这片触目惊心的血红,陆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,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熟悉感涌上心头。
他生前在县委大院谨言慎行,极少显露文墨癖好,此刻却望着这花叶永不相见的景象,下意识地低声吟诵出那首尘封在记忆深处、从未示人的《咏彼岸花》:
“万载荣枯彼岸边,花开叶落两无牵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惘然。
“千年只欲同来去,一死何求有后先。”
诗句出口,他自己先怔住了。
这诗是他多年前偶感而发,写的是彼岸花,此刻诵出,却像是一语成谶,道尽了他与阳间妻儿父母的生死永隔,也…莫名地映照着他与身边这女子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、仿佛隔了层层迷雾的牵连。
“因果已留今日愿,轮回难灭宿生缘。”
诵到这一句,他心头猛地一刺。
因果?
轮回?
宿缘?
自己这场蹊跷的死亡,那被篡改的阳寿,又是怎样的因果?
与何人结下的宿缘?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姜灵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