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巧合。
根本不是什么巧合。
我移植的记忆,极大概率就来自于这位因车祸脑死亡的钢琴教育家,苏眠。
而她,有一个深爱着她的丈夫,陈默。
他认出来了。
他不是认出了我这个人,他认出的,是他妻子弹琴的方式!是这双曾经属于他妻子的手,在琴键上移动、触碰、发力的习惯和韵律!
那颤抖……是苏眠残留在这双手里的记忆,对陈默的呼唤产生的回应吗?
我猛地关上了电脑,仿佛那屏幕灼烫无比。
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。
我知道了捐赠者的名字,知道了她丈夫的名字。
可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轻松,反而像是揭开了一个更庞大、更黑暗的谜团的盖子。
苏眠……她只是一个钢琴教师吗?围棋高手?武术冠军?这些身份,如何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?那个慈善音乐会的报道里,可丝毫没有提及后两者。
而且,“新纪元”公司当初明确告知,捐赠者是匿名,所有个人信息严格保密。为什么陈默会找到我?他是怎么知道记忆移植的事情的?还是他仅仅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亡妻的熟悉感?
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。
我必须知道更多。
我需要见到陈默。
我需要知道,苏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。我需要知道,那场记忆移植手术的背后,究竟还隐藏着什么。
我通过一些非公开的渠道,花了不少钱,查到了陈默现在的住址。不出所料,他住在一个与之前慈善音乐会照片上截然不同的地方——一个位于城市边缘、破旧混乱的城中村。
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我戴着鸭舌帽和口罩,按照地址,找到了那里。
狭窄、潮湿的巷道,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,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交织。空气里弥漫着饭菜、垃圾和某种霉味混合的复杂气味。
他的“家”,在一栋筒子楼的四层,只有一个房间。门外堆着些杂物,门牌号都锈迹斑斑。
我站在楼下,犹豫了很久。我不知道见到他该说什么。“对不起,我继承了你妻子的记忆和技能?”还是“请问你妻子是不是还会下围棋和武术?”
这听起来荒谬而残忍。
最终,我还是鼓起勇气,走上了那道昏暗、陡峭的楼梯。楼道里没有灯,只有尽头一扇破窗户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。
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,我深吸一口气,抬手,正准备敲门。
门却从里面猛地被拉开了。
陈默站在门口,似乎正要出去。他比那天在舞台上看起来更加憔悴,胡子拉碴,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被人揍了两拳。他看到我,明显愣了一下,随即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震惊,怨恨,痛苦,还有一丝……果然如此的了然。
“是你。”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警惕。
“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却发现喉咙发紧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我下意识地拉下了一点口罩,让他能看清我的脸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,目光像刀子一样,刮过我的脸,最后落在我的手上。
气氛凝固了。
过了好几秒,他侧了侧身,让开一条缝隙,语气生硬:“进来。”
房间比我想象的还要狭小和简陋。只有一张床,一张旧桌子,一把椅子。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纸张、文件,还有几个吃空的泡面桶。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面墙,几乎透不进光,屋里弥漫着一股烟味和压抑的气息。
他没有招呼我坐,自己直接坐到了床沿上,拿起桌上半包烟,抽出一根点上,狠狠吸了一口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他吐出烟雾,隔着缭绕的青色看向我,眼神冰冷。
“我……我想知道关于苏眠……女士的事。”我斟酌着用词,站在房间中央,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他嗤笑一声,充满了嘲讽:“怎么?用着她的东西,用上瘾了?还想来打听点生前趣事?”
他的话像针一样扎人。
“不是!”我急忙反驳,声音有些发颤,“那天……那天之后,我的手……还有别的东西……我很混乱。我需要知道真相。”
“真相?”陈默猛地抬起头,眼眶更红了,“真相就是我妻子死了!死得不明不白!而你们,那些该死的刽子手,偷走了她的大脑,偷走了她的记忆,把她像块破布一样拆开,塞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!现在,你这个受益人,穿着她的‘皮’,站在我面前,问我真相?!”
他的情绪激动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当时只知道是匿名捐赠,是用于医学研究……”我试图解释,却发现自己言语苍白。在这样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面前,任何解释都显得虚伪。
“医学研究?”陈默掐灭了烟,站起身,走到那张堆满纸张的桌子前,胡乱地翻找着,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“他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!说她脑死亡了,捐献器官能帮助别人,是伟大的事……我信了!我那时候痛不欲生,觉得如果能留下点什么,也是好的……可我后来才知道,他们骗了我!他们根本不是用于常规的器官移植!他们拿走了她整个大脑!用于那该死的、非法的记忆移植实验!”
他找到了一份文件,猛地转身,摔到我面前。
纸张散落在地上。
我低头看去。是一些复印的医疗文件碎片,还有几份签署的协议,上面有陈默的签名,但关键部分似乎被刻意模糊或缺失了。落款处,那个模糊的机构印章,依稀能辨认出“新纪元生物科技”的字样。
“他们利用我的悲痛和混乱,让我签了字!等我稍微清醒过来,觉得不对劲,想去追问,他们却百般阻挠,威胁我!我妻子的遗体火化,他们都插手干预,不让我见最后一面!”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,他用力抹了一把脸,“我这一年多,什么都没有做,就在查这件事!我辞了工作,花光了积蓄,就想讨个说法!我要知道,他们到底对苏眠做了什么!”
他指着散落在地上的纸片:“这些,是我千方百计才弄到的一点东西,根本不够!他们捂得太严实了!”
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文件碎片,心脏沉到了谷底。如果陈默说的是真的,那么“新纪元”公司进行的记忆移植,恐怕远非他们宣称的那么光明正大和合乎规范。
“苏眠……她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“她只是钢琴老师吗?为什么我……”
陈默猛地看向我,眼神锐利:“你还有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好像还会下围棋,还会……武术。”我低声说,感觉像是在承认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情。
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脸上的愤怒和悲痛,慢慢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所取代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,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这个人。
“围棋……武术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眼神变得有些空洞,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,“她小时候……确实学过很多年围棋,差点走了专业的路子……后来为了防身,也系统练过传统武术,拿过奖……”
我的心彻底凉了。
对上了。
所有的碎片,都对上了。
我不是继承了一个人的记忆。
我是继承了一个完整的人生切片——苏眠在钢琴、围棋、武术上的所有造诣和记忆。
陈默缓缓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恨意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……一丝诡异的探究。
“她下围棋,有个习惯……”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回忆的恍惚,“长考之后,落子之前,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棋子上,轻轻敲三下。”
我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。
这个动作……
在我最近几次围棋对弈,陷入沉思后,我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右手食指,会有那么一个细微的、不受控制的轻叩动作。我以前从未在意过!
“她练的那套拳,起手式之后,衔接第一个杀招时,左边肩膀会有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向前微沉的动作,不像标准套路……”陈默继续说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。
我左边肩膀的肌肉,似乎记忆起了那个感觉,微微抽动了一下。
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我们两个人,一个站着,一个坐着,隔着几步的距离,却仿佛被无数条看不见的、属于苏眠的丝线缠绕在一起。
陈默看着我,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。
良久,他几乎是用气声问出了那个我们都在想,却不敢深想的问题:
“她……是不是……还有一部分……‘活’在你身体里?”
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,插入我心脏的锁孔,猛地一拧。
那些不受控制的颤抖,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,那些突如其来的情感共鸣,那些属于守护而非攻击的武术记忆碎片……
难道苏眠的意识,并未完全消散?
难道我的人格,正在被一个陌生的、悲伤的、充满未竟之事的灵魂,悄然渗透、融合?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是周姐。
我接起电话,还没开口,周姐焦急恐慌的声音就炸响在耳边:
“林晚!你在哪里?!快回来!出大事了!”
“怎么了?”我的心猛地一提。
“是‘新纪元’!他们刚发布紧急公告,说……说他们早期部分记忆移植志愿者,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,伴有来源记忆人格反噬、精神紊乱等未知风险!所有相关病例已被强制接管,进行封闭隔离观察和治疗!”
周姐的声音带着哭腔:“他们的人已经到你家和公司找你了!说是要‘保护’你的安全!我看他们根本就是想把你控制起来!我们都被骗了!那手术有问题!”
电话从手中滑落,摔在地上,屏幕碎裂开来。
我抬起头,看向陈默。
他的脸上,也同样写满了震惊和“果然如此”的愤怒。
窗外,隐约传来了急促的、由远及近的警笛声。
不,不一定是警车。
可能是“新纪元”公司的人。
他们来了。
来“接管”我了。
来掩盖这一切。
我和陈默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。
秘密已经暴露。
危险,正在敲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