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他做过无数次一样。
可他拿着它,转过身,面向我。硬盘在他指尖捏着,像一枚危险的蓝色筹码。
“规范操作流程第七条第叁款:若提取过程中发现可能涉及非正常死亡的记忆片段,操作员应立即终止提取,封存原始数据,并第一时间上报安全委员会及执法机构。”他平缓地复述着《记忆提取安全准则》里的条款,声音没有任何起伏,仿佛只是在检查一项普通的流程。“你刚才的情绪波动已经触发系统三级警报。根据应急协议,我有权介入,隔离并检查数据源。”
他晃了晃手中的硬盘。
“这个,‘异常痛苦片段’,按规定,必须立刻格式化。”
我的血液终于重新开始流动,却像是带着冰碴,刮擦着血管壁。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猛地冲上天灵盖。
规定?报警?他站在这里,用我妻子的记忆,用安全规定,冷静地告诉我,他要销毁她是被推下去的证据?!
喉咙里的桎梏猛然松开。
“……是你?”声音干涩嘶哑得不像我自己发出的,破碎不堪。
他看着我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无被戳穿的惊慌,也无杀人者的狰狞。那是一种……空无。一种程序执行般的绝对冷静。
“她的记忆处于极端痛苦和混乱状态,视觉信号严重失真,音频采集也充满杂波干扰。濒死大脑的幻觉很常见。”他陈述着,像在做一个与己无关的技术分析,“你太累了,林溯。悲伤影响了你的判断。你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。”
“我看到了!”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动作太大导致感应头环脱落,砸在操作台上发出一声脆响。真实的世界的声音和触感潮水般涌回,却更加令人窒息。我浑身都在抖,指着他,手指颤抖得厉害,“她说了!她问你为什么推她!那是你!轮廓是你!衣服也是我送你的那件外套!!”
我的指控在冰冷的空气里尖利地回荡,然后被更大的寂静吞没。
他沉默地看着我,眼神里甚至掠过一丝……怜悯?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。
“那只是她恐惧中的误认。或者,是你自己的误认。”他轻轻摇头,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疲惫,“林溯,看着我。是我。我怎么会伤害晚晚?我爱她。”
“爱”这个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,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我的心脏。
虚伪!恶心!怪物!
所有的血液轰一下全冲上头顶。理智的弦彻底崩断。
“把硬盘给我!”我低吼着,扑过去抢夺他手中的硬盘。
我的动作快,但他的更快。
甚至不像是格挡,只是一个轻微的侧身,我的手腕就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钳住,拧转。剧痛传来,我闷哼一声,整个人被他顺势狠狠掼压在冰冷的操作台上!
脸颊撞击金属台面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鼻腔一热,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出。屏幕上,林晚的眼睛近在咫尺,仿佛正凝视着我此刻的狼狈与绝望。
他俯下身,重量压着我,呼吸喷在我的耳廓,声音依旧压得低而平稳,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、金属般的质感:
“我说了,是你看错了。”
“放开!凶手!混蛋!!”我挣扎嘶吼,徒劳地扭动,像一条被钉死的鱼。恐惧和愤怒燃烧着我,却无法撼动他分毫。他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。
他一只手就轻易地反剪压住我的双臂,另一只手拿着那枚蓝色硬盘,越过我的头顶,伸向操作台上方那个不起眼的、标志着“物理格式化”的红色磁力接口。
不!
不能!
那是林晚存在的最后真相!是她用命换来的指控!
“不——!”我发出绝望的嚎叫,用尽全身力气挣扎,指甲在他手臂上刮出血痕。
他却无动于衷。
硬盘,精准地嵌入了接口。
咔嗒。
一声轻响。
操作主屏幕上,所有的波形图、数据流瞬间消失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冰冷的、旋转着的进度条,和一行刺目的红色系统提示:
【物理层格式化进行中。不可逆操作。3%…】
硬盘上的幽蓝微光开始疯狂闪烁,像是垂死的挣扎。
“你看,很快就结束了。”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,近乎温柔,却让我如坠冰窟,从头皮麻到脚底。“然后,一切都会回到正轨。没有痛苦,没有意外,没有……不该存在的记忆。”
进度条无情地跳动着。
【17%…】
【35%…】
冰冷的绝望像水泥一样灌满我的胸腔,凝固,封死所有的出路。眼泪混合着鼻血,濡湿了操作台冰凉的表面。林晚的眼睛在屏幕上渐渐模糊。
完了。
一切都完了。
证据即将消失。他会逍遥法外。而我……我会怎么样?一个“悲伤过度产生幻觉”的丈夫?一个意外目睹妻子死亡记忆而精神崩溃的可怜虫?他会不会让我“意外”下去陪林晚?
不。
不能这样。
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!不能让这个怪物顶着我的脸,我的身份,活下去!
巨大的、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怒火,压过了恐惧,在彻底的绝望中猛地炸开!
我的身体突然不再挣扎,完全松弛下来,甚至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、近乎崩溃的抽泣。我将头彻底埋进臂弯,肩膀剧烈抖动,仿佛已经认命,被巨大的悲伤和“幻觉”彻底击垮。
压制着我的力量,似乎因此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。
就在这一丝松懈的刹那!
我的腰腹猛地发力,被反剪的手臂借助台面边缘作为支点,用一个绝对别扭却极其迅猛的角度,狠狠向后一撞!手肘击向他的肋下!
同时,我的头用尽全力向后仰起,后脑勺裹挟着全部的力量和恨意,砸向他的面门!
他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、自杀式的反击。一声压抑的闷哼,钳制我的手松开了少许。
就是现在!
我像泥鳅一样滑脱出来,不顾脱臼般的剧痛,扑向操作台!
格式化进度条:【78%…】
来不及了!
我的目光疯狂扫过面板,掠过那些熟悉的按钮和触屏选项——全都需要权限验证!无法中断!
只有一个!
我的视线定格在操作台下方,一个被透明防爆盖保护着的、鲜红色的手动紧急断电闸!那是整个实验室最高级别的安全措施,一旦拉下,整个系统将瞬间断电休眠,所有物理接口强制断开并自锁!包括那个正在格式化硬盘的接口!
但拉下它的代价是——实验室将触发最高警报,所有数据操作会被锁定记录并直传安全委员会,后续调查会极其麻烦。而且,强行断电可能导致正在读取的存储设备物理损坏!
管不了那么多了!
我的手猛地伸向那个红色闸刀!
“砰!”
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袭来,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。我整个人被撞飞出去,砸在旁边的仪器架上,玻璃器皿和金属探头哗啦啦碎落一地。
他反应太快了!
我咳着血,挣扎着想爬起。
他已经站定在紧急断电闸前,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片红色。他缓缓抹去鼻梁被我撞出的血迹,眼神第一次彻底冷了下来,那层伪装的平静终于剥落,露出其下绝对的非人感。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种执行程序的冰冷。
“你真是不听话。”他说。
格式化进度条:【92%…】
硬盘疯狂闪烁,几乎要熄灭。
完了……最后的希望……
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胡乱抓挠,摸到一截断裂的、尖锐的金属仪器支架。
几乎想都没想,凭着本能,我用尽最后力气将它朝着他猛地投掷过去!目标不是他,而是他头顶上方悬挂着的、为备用供电系统提供接口的沉重线缆桥架!
金属支架旋转着,带着我所有的绝望和诅咒,啪地一声击中了桥架的结合处!
火花爆闪!
一大片纠缠的线缆和金属配件猛地坠落下来!噼里啪啦地砸向他!
他敏捷地后撤闪避,但还是被几根带电断裂的线缆扫中了手臂,动作瞬间一滞,身体出现了一刹那的僵硬和失控。
就是现在!!!
我像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,四肢并用扑了过去,在他恢复平衡之前,整个人的重量狠狠撞在他身上!
我们两人一起重重倒地!
我的手穿过下坠线缆的火花和烟雾,不顾一切地伸向那个红色的闸刀——
——用尽全力,拉下!
嗤——!!!
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整个实验室!所有灯光骤然熄灭,只有血红色的应急灯疯狂旋转闪烁,将一切染上地狱般的色彩!
所有屏幕瞬间黑屏!
包括那个显示着【98%】的格式化进度条。
彻底消失。
世界沉入一片混乱、刺耳的红与黑。
冰冷的、带着静电烟雾的空气灌入我的肺部。
我瘫倒在闸刀下,剧烈地咳嗽,浑身每一处都在剧痛。
隔着闪烁的红光和一地狼藉,我看到他缓缓地从坠落的线缆中站起身。
应急灯的光扫过他的脸,明明灭灭。他的手臂上还有电火花灼伤的痕迹,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。
他站在那里,低头看着我。眼神彻底变了。
不再有平静,不再有伪装,甚至不再有那种非人的空无。
那是一种……极致冰冷的、被干扰了核心程序般的、绝对理性的审视。
然后,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里,他向我走了过来。
脚步声平稳依旧。
嗒。
嗒。
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