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洲需要的,只是一个看起来像“林晚”,并且能够行走、说话、足够像真人的物件,用来证明什么?用来安慰他自己那颗濒临崩溃的心?还是用来应对外界可能存在的询问?
真正的林晚,被他藏在了这里。像藏起一件破碎的、无法修复却绝不肯丢弃的珍宝。
那我呢?
我是什么?
是克隆体?是移植了记忆的傀儡?还是一个他找来的、相貌极度相似的可怜虫,被洗脑、被塑造,用来扮演一场盛大而诡异的怀念戏码?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,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,喉咙被酸涩的液体灼烧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食管一路蔓延。
我必须离开这里。
立刻。马上。
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我的麻木。我猛地直起身,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台电脑。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,好几次才勉强将那段监控录像拖进回收站,清空。不,不能留下痕迹。绝不能让沈洲知道我来过,我知道了真相。
我环顾四周,努力将一切恢复原状,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动过的痕迹。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冰水里完成,缓慢又僵硬。做完这一切,我逃也似的冲出地下室,反手锁上门,冰冷的金属门把几乎要粘掉我手心的皮肤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,惨白的壁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,扭曲地投在墙上,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鬼魅。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二楼的卧室,反锁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,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
窗外,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。
由远及近。
像是死亡的倒计时。
灯光刺破夜色,缓缓移入院落,碾过我被恐惧攫住的心脏。
他回来了。
比预想的早得多。
引擎熄灭,车门打开、关上。脚步声,沉稳的,一步,一步,踏在门廊的台阶上,钥匙串发出细微的轻响。
我像被烫到一样从地板上弹起来,几乎是扑到床上,扯过被子蒙住头,拼命调整呼吸,试图压制住那擂鼓般的心跳。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板,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。
钥匙插入锁孔,转动。客厅的门开了。
他的脚步声在一楼停顿了片刻,似乎是放下了什么东西。然后,朝着楼梯走来。
嗒。嗒。嗒。
每一步,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黑暗中,我死死攥紧被角,指甲掐进掌心,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。
脚步声在卧室门外停下。
我的心跳也随之停滞。
门把手,缓缓转动了。
他没有立刻进来,只是在门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。那短暂的几秒钟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,无声的压迫感几乎要碾碎我。
终于,门被轻轻推开。走廊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、倾斜的光带。他没有开灯,只是借着那点微光走到床边。
我紧闭着眼,尽全力让呼吸显得均匀绵长,扮演沉睡。每一个毛孔却在疯狂叫嚣着恐惧和戒备。
他在床边坐下。床垫微微下陷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,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,审视着,丈量着。那目光不再是他平日里精心伪装出的温和,而是带着某种……属于地下室的、冰冷的黏腻感。他是在看我,还是在透过我,看他那个沉睡的“晚晚”?
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,轻轻拂开我额前的碎发。
我的胃猛地抽搐起来,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抑制住躲闪的冲动。他的指尖,刚刚或许还抚摸过另一个“我”冰冷的脸颊。
“晚晚?”他低声唤道,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。
我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。
他似乎满意了,俯下身,一个轻吻落在我的发间。
那触感让我从头皮麻到脚底。
“好好睡。”他低声说,像一句诅咒。
然后,他站起身。我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,他似乎又在床边站了片刻,那无声的凝视几乎要让我的伪装崩溃。终于,他转身,脚步极轻地走了出去,带上了门。
卧室里重新陷入死寂。
我依旧僵硬地躺着,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下,又过了很久很久,我才敢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,透过黑暗盯着天花板的模糊轮廓。
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,紧贴在背上,一片冰湿。
他没有发现。至少,暂时没有。
但我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我窥破了他最核心的秘密,偷看到了他那扭曲疯狂的爱与绝望。我现在活得像一个走在他精心绷紧的钢丝上,脚下就是万丈深渊,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深渊。
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,一丝不经意流露的恐惧或异样,都可能让他察觉。
然后呢?
然后会怎样?我这具“空壳”,这个“替代品”,对于不再需要掩饰的他来说,还有什么价值?
地下室里那些冰冷的仪器,会不会有一日,也用在我的身上?
或者……更糟?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,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我不能坐以待毙。我必须逃走,离开这个华丽冰冷的囚笼,离开这个用温柔假面包裹着疯狂的男人。
可是,怎么逃?
我什么都没有。没有记忆,没有身份证明(沈洲说都在车祸中遗失了,正在补办),没有钱,没有可以投靠的人。我甚至不确定,走出这扇门,这个世界会不会承认“林晚”的存在?毕竟,真正的林晚,还躺在那张冰冷的病床上。
而沈洲,他看起来拥有绝对的掌控力。他不会轻易放我走的。
凌晨时分,天色最黑暗的时刻。我悄无声息地溜下床,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,像一个幽灵在这座巨大的囚笼里移动。我必须找到一些东西,任何能帮助我了解过去、或者能证明我自身存在的东西。
书房是他的禁脔,我不敢轻易再去。我摸索着,来到了别墅里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——连通后院洗衣房的一个小储物间。这里堆放的大多是些换季的杂物,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。
我的心跳在死寂里格外响亮。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,我胡乱地翻找着,手指掠过叠放整齐的旧床单、毛巾。灰尘呛得我喉咙发痒。
突然,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角落。在一个堆放着旧靠垫的架子底层,摸起来像是一个扁平的木盒子。我心跳加速,费力地将它拖了出来。
盒子没有上锁,上面积灰更厚。我颤抖着打开盒盖。
里面不是什么珍奇的东西,只是一些零碎的、看似被遗忘的旧物。几张泛黄的旧cd,几本封面模糊的旧杂志,还有……
我的呼吸屏住了。
那是一本薄薄的、绒面封面的相册。藏在一堆旧布料下面。
我猛地将它抽了出来,迫不及待地打开。
第一页,是一张合影。照片上的男人年轻许多,眉眼间能看出是沈洲,只是那时的他笑容真切明亮,带着未经世事的张扬,手臂亲昵地环着一个女孩的肩膀。
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蓝色长裙,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,阳光洒在她脸上,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照片的活力。
我的指尖瞬间冰凉。
那张脸……和我一模一样。不,更准确地说,和地下室那个沉睡的女人一模一样。
是林晚。真正的林晚。
照片里的她,眼睛里是有光的,那种温暖、灵动、充满生命力的光,是我在镜子里从未见到过的神采。
我疯了一样地往后翻。
更多的照片。她和沈洲在爬山,背景是绵延的群山;她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,笑得前仰后合;她戴着一顶可笑的生日帽,鼻尖还沾着一点奶油;她坐在一片草地上看书,神情安静专注……
每一张照片里的她,都鲜活、生动,带着一种几乎灼人的热度。那是我这个被圈养在冰冷别墅里的“替代品”身上,绝对找不到的东西。
直到相册的最后几页。
照片的风格陡然一变。背景变成了医院。白色的墙壁,白色的床单。
照片里的林晚躺在那,头上缠着纱布,脸色苍白,闭着眼睛,身上插着管子。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。
而沈洲出现在这些照片里的侧影,也变得憔悴、阴郁,眼神里充满了红血丝和一种可怕的偏执。
最后一张照片,甚至不是用相机拍的,像是从某个监控视频里打印出来的,画面模糊不清,色调怪异。
照片上,是沈洲。
他站在一个类似实验室或者精密医疗舱的地方,穿着无菌服,眼神是一种近乎狂热的、让人不寒而栗的专注和……期待。他的目光,紧紧盯着画面中央——
那里,是一个巨大的、充满液体的透明玻璃柱体。
柱体里,模糊地浸泡着一个……人形的轮廓。蜷缩着,如同子宫里的婴儿,周身连接着无数细密的管线。
黑色的长发,如同海藻般在淡蓝色的液体中,缓缓飘散开来。
照片右下角,有一个手写的日期,和一串难以辨认的代号字符。
那个日期……
我猛地捂住嘴,冰冷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窜上脊背,绞紧了我的喉咙。
那个日期,分明是在那场据说让我失忆的——“车祸”——发生之后的一个月。
照片里那个浸泡在液体中的人形……
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