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锹拖在走廊的木地板上,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刮擦声,如同拖着一具无形的重物。声音在空寂的老宅里回荡,格外瘆人。我一步一步,走向走廊尽头那个小小的浴室。
浴室顶灯被我啪地打开,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这个狭小、潮湿的空间。白色的瓷砖墙壁反射着冰冷的光。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浴缸下方,那几块颜色微有差异的地砖上。
就是那里。
我举起沉重的铁锹,锹尖对准了其中一块瓷砖的边缘缝隙。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,牙关紧咬。深吸一口气,猛地发力!
“哐!”
刺耳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!瓷砖远比想象中坚硬。锹尖滑开,只在边缘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。手臂被震得发麻。
不行!再来!
我调整角度,双手死死握住木柄,将全身的力气压上去,用锹尖最锋利的部分狠狠凿向瓷砖缝隙!
“哐啷!”
这一次,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,那块瓷砖的边缘崩开了一小块碎片!撬开的缝隙变大了!一股浓烈的、被岁月尘封的土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,猛地从那个缺口里涌了出来,瞬间弥漫了整个浴室。
这味道……像打开了坟墓!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,将锹尖狠狠插入缝隙,利用杠杆原理,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压!
“咔嚓!哗啦——!”
一大块瓷砖连着底下干硬的水泥粘接层被整个撬了起来,摔在旁边,碎裂成几块。一个黑洞洞的、不规则的缺口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。洞口边缘是粗糙的水泥和泥土。
下面……就是老宅的地基土层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几乎要冲破肋骨。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,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我喘着粗气,再次举起铁锹,对着那个黑窟窿边缘的泥土,狠狠铲了下去!
泥土很硬,混杂着碎石块。每一锹下去都异常吃力。我机械地重复着动作:铲起,甩到旁边铺着的旧报纸上。铲起,甩开。汗水流进眼睛,又涩又痛。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。每一次铁锹撞击泥土和石块的声音,都像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
挖了大概半尺深。铁锹铲下去,似乎碰到了比泥土更硬、更有韧性的东西?像是……布料?
我的动作猛地僵住。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。时间凝固了。浴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,还有头顶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滋滋声。
我慢慢蹲下身,颤抖着伸出沾满污泥的手,拨开洞坑边缘松散的泥土。指尖触到了那个东西。
冰冷,僵硬,带着织物特有的、被湿土长久浸泡后的粗粝感。
一点刺目的颜色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。
暗红色。陈旧得发黑,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曾经是鲜艳的红。
是布料!一块边缘已经腐朽破烂的……暗红色布料!
嗡的一声,大脑一片空白。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透了四肢百骸。我几乎是凭着本能,丢掉铁锹,双手并用,发疯一样地扒开那布料周围的泥土。指甲在碎石和硬土上刮过,传来钻心的疼痛,但我浑然不觉。
更多的红色露了出来。接着,是……一片粘连着泥土的、灰白色的东西。像是什么的碎片?
我拨开上面的浮土。
一小片……碎裂的、灰白色的……骨头碎片?像是……指骨?
“呃……”
一声压抑的、非人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。胃部剧烈地痉挛。我死死捂住嘴,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。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叩、叩、叩。”
清晰而突兀的敲门声,穿透了浴室门板,穿透了我耳中尖锐的嗡鸣,清晰地、不紧不慢地响了三下。
声音来自玄关。
死寂。浴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喘息。惨白的灯光下,那抹刺目的暗红布料、灰白的碎骨,还有深坑里隐约可见的、纠缠在泥土中的……一缕长长的、污浊不堪的黑色发丝……这一切都像一幅凝固的、来自地狱的静物画。
而那三声敲门声,如同冰冷的铁锤,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。
谁?!
深更半夜,荒山野岭,暴雨如注……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?
远藤先生?不可能,他早搬走了。本家亲戚?葬礼后都离开了。警察?他们怎么会来?难道是……刚才撬瓷砖、挖地的动静太大了?被邻居听到了?
无数混乱的念头在瞬间炸开,又被更深的恐惧瞬间淹没。我像被钉在原地,浑身冰冷僵硬,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、无序地撞击着,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。
“叩、叩、叩。”
敲门声再次响起。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三下,沉稳得令人心寒。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,清晰地回荡在空寂的老宅里,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。
我猛地一个激灵,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。动作太快,眼前一阵发黑。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浴缸边缘,才没有摔倒。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上的深坑,那抹暗红和纠缠的黑发如同烙铁烫在视网膜上。不能被发现!绝对不能!
几乎是本能的驱使,我抓起旁边被撬起的那块碎裂瓷砖,手忙脚乱地把它盖回那个暴露着地狱景象的洞口上!大小不完全吻合,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。我又抓起旁边铲出的、沾着泥土的碎报纸,胡乱地往上堆盖,试图遮掩住那刺目的红色边缘。
盖住!盖住它!
“叩、叩、叩。”
第三遍敲门声。节奏没有丝毫变化。但那平稳的频率,在死寂中却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,甚至……一丝不耐烦?
盖不住了!洞口太大,掩盖物太少!汗水混合着污泥顺着额角流下,滴进眼睛,又涩又痛。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,扼住了我的喉咙。我直起身,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,大口喘着气,目光死死盯住浴室那扇薄薄的木门,仿佛门外站着的不是人,而是择人而噬的恶鬼。
敲门声停歇了。
死寂重新降临,比之前更加沉重,更加粘稠。只有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,单调而永恒。
走了吗?
这个念头刚升起——
“嚓…嚓…嚓…”
极其轻微的、鞋底摩擦玄关处老旧木地板的声音,透过门缝,极其微弱地传了进来。
不是离开的声音!
那声音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移动。接着,是更清晰的、木地板承重时发出的、极其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
那人没有离开!他(她?)在玄关处……移动?
他想干什么?绕到后面去?撬窗?还是……
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。老宅如同巨大的棺椁,将我困在其中。唯一的出口在玄关,而那个不知是谁、不知为何而来的敲门者,正堵在那里。
我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,猛地投向脚边。那把沾满了湿泥和碎屑的沉重铁锹,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。木柄湿滑,锹尖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幽暗、冰冷的光。
它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。
我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弯下腰,指尖触碰到冰冷粘腻的木柄。那触感如同一条冬眠的蛇。我用尽全身力气,将它紧紧握住,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铁锹的冰冷和沉重,顺着掌心一路传递,蔓延至手臂,再狠狠刺入心脏。
铁锹的木柄被汗水和泥土浸得滑腻而冰冷,紧贴着我同样冰冷颤抖的手掌。我把它握得更紧了些,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朽木,又像猎人攥紧了最后一支投枪。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紧绷而微微痉挛。
脚步声响了。
不再是玄关处试探性的轻响。那声音穿过纸拉门相隔的客厅,清晰地、毫不掩饰地踩在通往里间的走廊地板上。
“嚓……嚓……嚓……”
一步,一步。沉重,稳定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从容。每一步落下,老旧的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他(她?)进来了。正朝着房间的方向……不,这脚步声的方向……
是浴室!
脚步声停在了浴室那扇薄薄的、不堪一击的纸拉门外。
隔着一层纸和木头,世界被切割成两个部分。门内,是我粗重到近乎窒息的喘息,是铁锹冰冷的触感,是脚下那个草草掩埋着惊悚秘密的深坑散发出的、若有若无的土腥与腐朽气息。门外,一片死寂。没有呼吸声,没有衣物摩擦声,只有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庞大压力,如同实质般透过薄薄的门板,沉沉地挤压过来。
时间凝固了。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。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,滴在睫毛上,视线一片模糊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,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。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门外那片凝固的黑暗里,凝聚在手中这唯一的、沉重的依靠上。
“谁?”
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,干涩、嘶哑、颤抖得不成样子,像是被砂纸打磨过。在这片死寂中,却显得格外突兀和微弱。
门外没有回应。
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、令人骨髓发冷的寂静。
突然——
一道细长、扭曲的黑色影子,从门板底部的缝隙里,悄无声息地蔓延了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