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绩坐在书案后,一动不动。
他面前铺着一张空白的奏章,笔架上挂着一支上好的狼毫笔。
一名书吏站在旁边,捧着一方砚台,已经换了三次水,磨了三次墨。
可李绩,一个字都未曾落下。
他面前,摊着几份从开原、长岭等地传回来的军报。
他拿起笔,手悬在半空,却重如千钧。
写安东叛乱已平,万民归心?
那这屠戮上百万条人命,算什么?
这是千古骂名啊!
由不得他不仔细斟酌。
“国公。”书吏看着砚台中又快要凝固的墨汁,小声提醒,“墨……”
李绩摆了摆手,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。
“你,先下去吧。”
书吏如蒙大赦,躬身退下。
空荡的大殿里,只剩下李绩一个人。
他枯坐了许久,终于长叹一口气,重新拿起笔,蘸满了墨。
这一次,他的手不再颤抖。
笔尖落在纸上,发出了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“臣李绩,奏安东都护府事……”
他没有用任何修饰的词句,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,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。
从各地降民如何怠工、如何串联、如何残杀落单的唐军士卒,写得清清楚楚。
然后,他写到了叶凡的军令。
“……武国公叶凡,以雷霆之怒,下令‘七日不封刀’,分兵讨之……”
他将开原、长岭、安丰三县的名字,以及那三个血淋淋的斩首数字,一笔一划,清晰地写在了奏章上。
写到最后,他停了下来。
他放下笔,走到殿门口,看着外面那座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城市。
街道上,一队队唐军士兵昂首走过。
路边的原高句丽百姓,如今的官奴,看到军靴的影子,便立刻趴伏在地,额头紧贴着地面,身体抖个不停。
远处,巨大的工地上,数万名官奴在“协从队”的皮鞭下,沉默而高效地劳作着。
整个安东城,安静得可怕,也高效得可怕。
李绩收回目光,走回书案前。
他提起笔,在奏章的末尾,写下了自己的判断。
“……武国公此举,虽酷烈异常,有伤天和。然快刀斩乱麻,一劳永逸。经此一役,安东全境震怖,再无反抗之声,民心虽失,却得畏服。”
“此法,可为我大唐新拓之疆,立万世之规。其功耶?其过耶?非臣之识所能定夺,恳请陛下圣裁。”
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将笔扔在笔架上。
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瘫坐在椅子上。
他亲手,将一柄最锋利的刀,递到了皇帝的手里。
用这柄刀,是斩了叶凡,还是斩了朝堂上那些即将跳出来的言官,全在李世民一念之间。
“来人!”
一名亲卫快步走入。
“将此奏章,交给锦衣卫八百里加急,送往长安。”李绩将封好的奏折递过去,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。
“记住,务必告知锦衣卫,亲手交到陛下手中,绝不可落入其他人之手。”
“遵命!”
亲卫领命,转身飞奔而出。
叶凡的大帐,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绘图室。
墙上、地上,铺满了各种图纸。
他穿着一身常服,手里拿着一根炭笔,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安东都护府全境规划图上,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。
李绩走进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