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市井说妖论神(1 / 2)

白衣盗 囹咙 9093 字 1天前

晨光熹微,薄雾如纱,尚未完全散去,静水县城却已悄然苏醒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,渐渐响起车轮碾过的轱辘声、摊贩支起货架的吱呀声、以及零星的吆喝叫卖。市集像一头慵懒的巨兽,打着哈欠,开始吞吐着为新一天生计奔波的人们。

在靠近城隍庙的一棵老槐树下,一方摇摇晃晃的破旧木桌,一把竹腿歪斜的椅子,便是说书人黄惜才的全部营生。他年约四十,面容清癯,眼角已爬满细密的皱纹,鬓角更是早早染上了霜色。一身洗得发白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布长衫,袖口处磨得起了毛边,肘部还打着不甚齐整的补丁。他低头,用那双指节粗大、沾着墨渍与尘灰的手,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几本边角卷曲、纸页泛黄的旧书册,动作缓慢而专注,仿佛抚过的不是书页,而是岁月沉甸甸的脊背。他的眼神里,交织着读书人特有的倦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,如同惊弓之鸟,总防备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。

“黄先生,今儿个又准备说道些啥新鲜段子?”一个挎着菜篮、刚从早市出来的老妪路过,熟稔地笑着搭话。

黄惜才闻声抬头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皱纹因此更深了些:“阿婆早。今日…不讲才子佳人,也不论英雄好汉,只讲一个‘论’字。”

“哦?‘论’?论啥?”老妪好奇地停下脚步。

“论…神与妖。”黄惜才的声音不高,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书卷气,渐渐吸引了几位早起闲逛的路人驻足。

“神妖论?”老妪摇摇头,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“又是这等玄乎的?听着就叫人心里头发怵。不如讲段《水浒》或是《说岳》来得痛快,大家伙儿也爱听!”

黄惜才眼底掠过一丝黯淡,却不争辩,只微微颔首,目光重新落回那几本残旧的《山海经》、《淮南子》注疏上,低声道:“糊口罢了,阿婆见谅。”

他知道,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市井之地,讲什么“神妖论”纯属自讨没趣,未必能讨得好,甚至可能惹来麻烦。但他今日却执意要讲——并非多有把握,而是因为昨日深夜,他又梦见了故去多年的父亲。梦中,父亲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发白的旧儒衫,对他摇头叹息:“惜才啊惜才,你读了一肚子圣贤书,满腹经纶,难道就只为苟活于世,连一句叩问世道的真话也不敢说么?”

梦醒后,破屋漏进凄冷的月光,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父亲的叹息。他望着蜷缩在薄被中熟睡的妻儿,心中五味杂陈。于是,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,仿佛要借此压下胸腔里的忐忑,将最后一部《述异记》残卷在桌上摆正,清了清嗓子,终于开了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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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列位看官,父老乡亲们!”黄惜才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,但很快便稳住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今日小可不讲风月,不演传奇,只与大家论一个‘理’字。而这理,便落在‘神’与‘妖’二字之上!”

稀稀拉拉的几个路人被他的开场白吸引,围拢过来。有人笑道:“黄秀才,又憋着什么大招呢?莫不是又要掉书袋,讲些俺们听不懂的?”

黄惜才却不急不躁,徐徐道来,声音渐渐有了力量:“世间常道:神为善,妖为恶。拜神得福,遇妖招灾。庙堂之高,江湖之远,莫不如此认定。然则——”他话音刻意一顿,目光扫过渐渐多起来的听众,“果真如此么?天地之大,万物之奇,岂是一个‘非黑即白’所能道尽?”

有人开始交头接耳,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。

黄惜才仿佛未见,继续道:“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有载:钟山之神,名曰烛龙,人面蛇身,赤色千里,视为昼,瞑为夜,吹为冬,呼为夏。此等形貌,若以常理论之,赤身千里,人面蛇身,岂非骇人听闻,类同妖邪?然其睁眼为白昼,闭眼为黑夜,呼吸之间更替冬夏,掌四时昼夜,育化万物,功莫大焉!此可谓之‘妖’乎?”

他又道:“反之,《山海经·西次三经》亦云:西王母居昆仑,其状如人,豹尾虎齿而善啸,蓬发戴胜,司天之厉及五残。其貌不扬,甚是可怖,其职更主杀伐刑戮。然则天下人皆拜西王母,求其赐福延寿,禳灾解厄,岂不谬哉?”

人群中渐渐安静下来,一些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里透出思索。黄惜才的声音愈发清晰:“故小可今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妄言一句:神未必善,妖未必恶!善恶在乎心,而非在乎形;在乎行,而非在乎名!”

此言一出,四下哗然!

一膀大腰圆的壮汉猛地喝道:“黄惜才!你不过一个落魄秀才,竟敢在此胡言乱语,辱没神灵!就不怕天打雷劈吗?”

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连连摇头,拄着拐杖顿地:“荒唐!荒唐!圣人云‘敬鬼神而远之’,岂容你在此妄加评议,混淆视听!”

却也有几个穿着长衫、看似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微微颔首,似有所悟,彼此低声交换着眼神。

黄惜才面色白了白,但兀自挺直了那略显佝偻的脊背,坚持道:“列位且静心想一想:若有一神,高高在上,享尽人间香火供奉,却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,任凭旱涝频仍、恶霸横行,其可谓真善否?若有一妖,貌丑形怪,生于山野之间,却庇佑一方水土,使风调雨顺、邻里和睦,其可谓真恶否?”

他忽的将声音压得更低,却更显清晰,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种近乎大胆的暗示:“譬如当今某些…嗯…某些人物,衣冠楚楚,堂皇冠冕,出入朱门华堂,却欺压良善,搜刮民脂民膏——此等人物,形为神,实则妖否?又如那…那远处茂山之上,传言中青面獠牙、打家劫舍之辈,却听闻只劫掠为富不仁之家,所得钱财尽数散与贫苦饥民——此等人物,形为妖,实则神否?”

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!

“大胆!”有人失声惊呼,脸色发白地四下张望。“慎言!慎言!黄先生,祸从口出啊!”有好心人急忙拉扯黄惜才的衣袖,示意他赶紧闭嘴。却也有人躲在人后,低声附和:“细想起来…说得似乎…是这么个理儿…”“就是,那赵员外家日日烧香拜佛,可对待咱佃户,心黑着呢!”

黄惜才却似已将顾虑抛诸脑后,朗声道:“故曰:神者,未必不行恶事;妖者,未必不存善心。我等凡人,肉眼凡胎,岂可只观其表,不察其里?只听其名号尊贵便顶礼膜拜,见其形容鄙陋便喊打喊杀?”

这时,人群外围,一位身着略显宽大的蓝色道袍、面容清俊、目光深邃的男子微微一怔,原本漫不经心、打量着市集风物的目光骤然凝聚,精准地落在人群中虽衣衫褴褛却侃侃而谈的黄惜才身上。他看似三十上下,气质沉稳雍容,虽穿着朴素道袍,却难掩通身的贵气与久居人上的威仪。他悄然挪步,不动声色地挤到人群前排,静立聆听,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闪烁着探究与思索的光芒。

黄惜才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论述中,并未留意到这位特殊的听众:“昔孔子有云:‘始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;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。’即便圣人,亦不以言貌取人。奈何今人反而愈发浅薄,单以名号定善恶?以衣冠判正邪?”

他越说越激动,消瘦的面颊泛起异样的红潮,声音也扬了起来:“若依此论,那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——窃国者衣紫腰金,位居庙堂,便可受万民香火,便是神佛?窃钩者鹑衣百结,身陷囹圄,便该千刀万剐,便是妖孽?天下岂有这般道理!这世间黑白,难道果真如此泾渭分明?”

那道袍男子闻言,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,眼中闪过激赏与深思之色。

忽然,一个刺耳的声音猛地打断道:“黄惜才!你个穷酸腐儒,考不上功名,便在此妖言惑众,诽谤时政,指桑骂槐!我看你是活腻味了!”
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衣着光鲜、腰佩玉坠、满脸骄横之气的纨绔子弟,带着两个膀大腰圆、凶神恶煞的家奴,分开人群走了过来。正是本地有名的恶少赵公子。

黄惜才脸色“唰”地变得惨白,气势顿消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嗫嚅道:“赵、赵公子误会了…小可、小可只是论古…借古喻今…绝无他意…”

“论古?借古喻今?”赵公子冷笑连连,手中的折扇“啪”地一合,指向黄惜才,“你方才分明影射当今!说什么‘衣冠楚楚,搜刮民脂’,说什么‘窃国者侯’,这不是诽谤时政是什么?我看你就是科场失意,心怀怨望!”

说罢,他对身后家奴使个眼色:“去,给我掀了他的破摊子!看他还敢不敢在此蛊惑人心!”

家奴应声恶狠狠地上前。围观者纷纷惊慌后退,无人敢出声阻拦。

黄惜才脸色惨白如纸,却仍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桌上那几本视若珍宝的旧书——那是他仅存的、可供谋生和慰藉的精神食粮了。

就在此时,那道袍男子轻咳一声,缓步上前,挡在了黄惜才与赵公子的家奴之间,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这位公子,何必动怒?”

赵公子斜眼打量他,见其一身道袍,气度却不凡,略收敛了些气焰,但仍倨傲道:“你这道士,从哪冒出来的?有何见教?莫非要管本公子的闲事?”

男子微微一笑,笑容温润,却目光如炬:“贫道云游四方,今日途经宝地,听这位先生所论,虽似惊世骇俗,然细听之下,皆有所本,无非是阐发庄周‘盗亦有道’、王充《论衡》之‘问孔’‘刺孟’之余绪,并非凭空杜撰,更非有意诽谤。公子若因言治罪,岂不寒了天下读书人忧国忧民之心?亦有违圣人‘广开言路’之训。”

他言语温和,引经据典,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仪透出。赵公子一时语塞,强辩道:“可他、他分明影射时政…”

“影射?”男子笑道,目光扫过周围民众,“公子听出影射,是因为心中对此类现象有所联想?还是这位先生确有明指某位具体之人?若心中无鬼,何惧泛泛之论?若天下承平,吏治清明,此等言论又何异于杞人忧天,徒增笑耳?”

赵公子被驳得哑口无言,涨红了脸,指着道士“你…你…”了几声,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。

男子不再理会他,转而向黄惜才拱手一礼,态度诚恳:“先生高论,发人深省。不知可否赐教:若依先生之见,神妖非以形分,善恶非以名判,然则世间纷扰,人心叵测,究竟该以何为凭,方能辨其真伪,明其是非?”

黄惜才见有人解围,且对方言辞有理有据,态度谦和,稍定心神,沉吟片刻,谨慎答道:“以心辨之,以行察之。心正则形邪何妨?行端则名恶何伤?譬如莲出淤泥而不染,君子困窘而不改其节。反之,心邪则形正何益?行恶则名美何补?观其行,察其迹,久而自现。”

男子拊掌,眼中赞赏之意更浓:“善!如先生所言,则世间披着官服却行魑魅之事者,可称为妖;而某些身负污名却行侠仗义之士,反堪称神了?”

黄惜才心中一震,愈发觉得此人绝不简单,连忙谨慎道:“小可不敢妄断…只是…理,或许如此。”

赵公子见二人竟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,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顿时恼羞成怒:“好哇!原来是一伙的!一个妖道,一个腐儒,真是般配!在此一唱一和,诋毁时政!给我一起打!”

说罢竟亲自伸手要掀桌子。

道袍男子目光骤然一冷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只袖袍看似随意地微微一拂,赵公子伸出的手便如触电般猛地缩回,“哎呦”一声,踉跄着倒退了两步,满脸惊疑不定,只觉手腕酸麻不已。

男子淡淡道:“公子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清净之地,不宜动粗。”